第19章 019
大雪从年三十下到正月初七,停了下,下了停,路面上没人打扫的积雪已经能盖过膝盖,走亲访友拜年的活动取消了一大半。明酥家也是,原定的正月初二去她姥家,因为雪天搭乘客车的风险也取消了,本想走路回村里给她奶奶和大伯一家拜年,也在踩了几次雪窝子后又原路踩脚印返回。
明酥整个人罩上了失望的阴影,她在心里揣摩了好几次,打算回她奶家后死活不来镇上了,要是她奶不留她,她就跑进后山找褐耳,把她爸妈耗走了再出来。
明仲夏抱着女儿,对她情绪上的转变感受感觉最明显,离家的时候像是飞出笼子的鸟,现在却是半途中摔栽进雪窝爬不起来。
“明酥?小酥?小姑娘?”他胳膊用力耸了下,低头笑问:“咋不理爸爸?睡着了?”
“不想说话,你别理我。”明酥抠着眼前衣服上的毛毛,有气无力地垂拉着头。
明仲夏看了眼妻子,看她皱着眉头,暗暗叹气,没理明酥的话,继续追问:“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不开心吗?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跟你妈很想你的,你能不能陪我们住?你想想,别人家都有孩子陪着,我跟你妈从学校回来,如果彼此不说话,家里就没个声音了,多孤单。”
明酥咬着嘴唇,憋了一会儿,吭哧道:“你俩为啥不说话,说话不就好了,都是大人了,非得依赖小孩。”猫头鹰在没伴侣的时候都是独居,有伴侣也只是跟伴侣生活,从没见过大猫头鹰还缠着小猫头鹰的,她觉得人类还挺麻烦的,年轻力壮的时候想要伴侣和孩子陪,年老了却喜欢独自生活了。
“我想回村里,我想去哪儿都行,去后山,去地里,去菜棚,去稻场,我喜欢后山里树的味道,喜欢杂乱的茅草,喜欢跟小溪阿许石头爬上稻草堆往下出溜,喜欢褐耳傍晚来找我玩。我不喜欢镇上,地方好小,人也不好玩,我住在楼房里像是被锁里面了。”明酥抓住她爸的衣领,低声哀求:“我能不能回村里住,赶集的时候我去学校看你们,好不好?”
“你要上学的啊,你今年都七岁了,可以上学了。”明仲夏本想说要不回村住半年,秋天再回来,但又没跟妻子商量好,把话又咽了进去。
“我可以在大队小学读书,我堂姐就在那个学校读书……”
“不行,镇上的老师教得更好,我跟你爸也可以教你,你记性好,现在已经可以跟我学英语了,不用等到三年级再学。”黎玉琳看男人快要妥协了,立马自己上阵,她考虑好久了,从寒假开始一直观察到现在,明酥的确有语言天赋。她都计划好了,从今年开始让明酥跟她学习英语,她也着手再学另一种外语,她学会了再教明酥。
孩子有这个天赋,黎玉琳唯一能提供的培养条件就是自己做女儿的领路人,希望她以后有更好的生活,更大的成就。
“我不喜欢学那狗都不听的鸟语,叽里咕噜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一提起那什么鬼英语,明酥就磨牙,那玩意儿她又不懂,学了她也用不上,除了录音机里刻板的对话,生活里谁会用英语说话!
“才开始都不懂,记的词汇多了自然而然就懂了。”
又是这番话,明酥埋头闭嘴拒绝沟通,她是认真的,任她爸嘴皮磨破她都不肯开口。
“带她出去跟小孩玩,别让她学写字认字背单词了。”明仲夏看闺女发起了臭脾气,让她妈带她出去玩,不能由着她一直窝屈在家里,多活泼的丫头,现在没了精神气,这些天下雪,能让她开心的猫头鹰也没能来。
之前为了让她妈给她穿衣裳,明酥能躺在床上打滚耍赖,现在真正伤心难过的时候,她反而做不出哭哭啼啼厉声尖叫的举动。她跟随牵着她人的步伐下楼坐人群里围着火炉烤火,站在窗前看楼下的小朋友堆雪人打雪仗、坐在木板上由人拉着在踩实的雪地上滑溜。
“妈,我也要出去玩,我也想坐那木板上。”
明酥被这句话惊了一下,险些以为这是她说的话。她看向旁边,是个瘦弱的小男孩,穿得很厚,嘴唇的颜色也不怎么好看,他执意要下去玩,说话的声音又尖又厉,明酥听着不太舒服,打算离开窗口去吃个烤红薯。
“宝宝你身体不好,吹了冷风又要咳嗽发烧,要打针,多难受,我们不去好不好?站楼上看看就行了,明年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玩。”
“不好,我现在就要去玩。”男孩憋着嗓子大哭,躺地上弹着腿要下去玩。
“好了好了,我带你下去。嘘,别哭,别激动,待会儿又要喘不过气了。”
明酥若有所思地看一大一小开门出去,等了大概三分钟,两人出现在楼下,小男孩身上又套了个大人的棉袄,嘴被缠在围巾里。
“你想不想下去玩?妈妈带你下去?”黎玉琳看闺女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了,高兴她终于有出门活动的兴趣。
“不,我不想。”明酥果断否认,她隐隐有了想法,但还不明确。
夜里,黎玉琳从隔壁屋回来,搓手钻进被窝,打着寒颤缩进男人怀里,吸气说:“真冷,夜里真冷,那傻丫头愣是要单独自己睡。”
男人把女人的腿脚夹在腿缝里给她捂着,一手揽着她,一手枕在头下,他沉默半晌,开口道:“玉琳,你有没有发现咱闺女没精气神儿了?”他不等她回答,可能也不要她的认同或是否定,“她半年前多开心啊,是个小机灵鬼,满肚子歪心眼,眼睛活泛有灵气,谁见到了都要夸句娃娃有灵性,我仅仅是听她说话就忍不住笑。我就想我闺女能这么开心长大我就满足了,不求她大富大贵,我也就一个普通人。”
黎玉琳没说话,她知道男人说这是什么意思,从他把猫头鹰带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就明白,他不赞成她拘着明酥学习。
“你有没有想过她回村了跟夜猫子混在一起会多出许多原可以避开的意外?队长他妈是只有贪心没有胆,但总有那为求财求福不要命的,我害怕有一天接到电话会是通知我―孩子丢了、被人掳走了。”她带着明酥在全国各地跑了四年半,不想后半辈子辗转全国各地找孩子。
“哪有那么多意外,都和平年代了,而且她回乡下也只是在村里活动,村里都是认识的人。”明仲夏觉得要是以这个想法猜测,孩子就是在学校也有磕着碰着的危险,走在路上也可能被人抱走,总不能为了这些担心就把孩子拘在左右。
“她现在小我们能把她绑在身边,现在是跟猫头鹰隔开了,但世上又不单单只有这两只,明面上禁止,背地里她还能联系,有什么事她也隐瞒不告诉我们。你信不信,以后再有人向她打听猫头鹰能不能寻金,她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专门告诉你了。”
“那你说怎么办?送她回去跟她奶住?随她的意在大队小学上学?任她跟猫头鹰一起胡闹?”黎玉琳烦躁地掀被子坐起来,被拉躺下的时候挣了挣,没挣开也没再躺男人怀里。
沉默,两人都不说话。
“再看看吧,再等段时间,年后开学的时候她要还是这样子,就送她回去。”黎玉琳妥协,算了,女儿能阴差阳错地好转过来已经是幸运到了极点,可能偶然的语言天赋也是考验,太过贪心或许会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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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看看你闺女醒没醒?咋这个点了她还没动静?饭都快好了。”
明仲夏应了声,推开小丫头的房门,走到床头刚想拿手去冰她,就见她猛然睁眼――
“呦,吓我一跳,醒了怎么不起床?不饿啊?快起来,你妈饭都要做好了。”他探头看了看门外,拎起凳子上堆的小棉袄,小声问:“要不要爸爸帮你穿衣裳?”
明酥暗翻白眼,现在想来给她穿衣裳了?晚了,没机会了。
“爸爸,我头疼。”她皱巴着脸,故作难受地躺着一动不动,“难受,想吐。”
“冻着了?也没发烧啊!玉琳快来,明酥说她头疼,难受得想吐。”
厨房里一阵锅铲掉地的声音,女人噔噔地跑过来,抱着好一顿检查,不烧,嗓子没问题,哪哪都正常,但她一直叫嚷着头疼。
明酥被两人塞在被窝里穿了小棉袄,抱着喂了稀饭,吃了个菜包子后又躺在床上,闭眼听两人商量着要是中午头还疼就去医院。她不免有些心焦,这反应不对啊,按昨天那男娃妈妈的反应,应该顺着她的要求来啊!
噢,对了,她爸妈没给她提要求的机会,她该怎么提出她头疼是因为在镇里憋屈的?
如果没头没尾的直接说,会不会显得太假?暴露她装病的事实?明酥偷摸摸睁开一只眼细觑,琢磨着这要是被她妈发现了怕不是真要棍棒上身。
“咋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医院?”黎玉琳回头刚好看到明酥半眯着只眼,以为她难受,急得要收拾东西立马就走。她昨晚刚想到太贪心或许会事与愿违,今天孩子就不舒服了,而且还是头,变傻变聪明都是因为摔了头,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她就怕明酥头再出问题。
“不不,我、我好点了,好像没之前难受了,我再躺躺。”明酥不敢去医院,她没病,一去医院可不就被揭穿了。
“好点了?”黎玉琳捏了下手指头,身体后仰,审视地盯着床上的人,再次询问:“真好点了?头还疼吗?还想吐吗?为啥想吐?是心口难受还是头疼导致的?”
明酥不敢睁眼,她怕眼睛会出卖她,下意识地跟着回答:“真好点了,还有点想吐,为啥想吐?”她捂住胸口,做作地说心口难受。
床边的两个人木然地看她眼皮下的眼珠子骨碌转,脸上的表情总是比她的话慢一拍,这哪是像真正因病难受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