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今夜阖家团圆,朝窗外放眼望去,是万家灯火,人影幢幢。
平秋至今记得他初二那年,平清泓由于工作原因,直到夜里七点都没有归家。徐瑞阳打来电话,邀请平秋上他家来,他们家里有亲戚一堆,孩子一群,一家子人吵吵闹闹。
一开始,平秋是不想去的,但家里空空荡荡,连年夜饭都只是准备了他热过的剩饭剩菜,他踌躇着走在路上,四周到处是鞭炮声和孩子的笑闹声,他走着走着,步子慢下来。
正当他泄气,预备转身回家时,前面有人喊住他。当时还在念小学的徐修远冲他小跑过来,问他为什麽走得这麽慢,接着牵起他的手,好似要带他跑去一个热闹的新世界。
徐向楠为他们开门,抚着平秋倒翻的衣领,眼神怜悯地替他叹息,然后递给平秋一双碗筷,要他坐到饭桌中间去。徐瑞阳那时正被两个小萝卜头缠着大腿,看见平秋,冲他咧开嘴笑,转头拍了拍徐修远的脑袋,夸奖他这回做得不错。
徐修远讨厌他的触碰,闪过身,抱着自己那份碗筷坐到平秋身边。他好像看不出平秋两手捏拳的局促,还请他帮自己盛一碗放在不远处的水饺。
饭桌没有转盘,要想夹菜,就得站起探身去捞。平秋意识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到他这位异姓外客的脸上,不由得紧张极了,险些撞倒自己的那杯橙汁。徐修远接过装满水饺的陶瓷碗,和平秋说谢谢,然后将碗推到平秋面前。
吃过饭,平秋还被徐修远邀上楼去为他检查寒假作业。徐瑞阳不肯放平秋走,讽刺徐修远是假正经,非要挑亲戚都在家的时机故作好学。
当时的徐修远做事已经很有派头,他像个小大人,拉着平秋站在楼梯上,俯视手握一大把焰火棒的徐瑞阳,也不说话,直到方海昌发现他们兄弟俩貌似又在莫名其妙地争执,一听内情,他反过来让徐瑞阳别胡闹,家里一堆亲戚小孩都爱绕着他,别在今天做坏榜样。既然徐修远嫌无聊,想让平秋帮他看一看作业,这也没什麽大不了。
问平秋的看法,平秋的眼神在徐修远和徐瑞阳之间反复转换,原来还有些犹豫,但在看到一群正往徐瑞阳这儿跑来的小孩,他终于松口,被徐修远拉去他的房间。由此,平秋总算有了一个借口逃出那阵格格不入的羞耻,获得喘息的机会。
临走时,徐向楠还让方海昌给平秋包了一只厚厚的红包当压岁钱。平秋不肯要,方海昌直接把红包塞进他的外套口袋,笑呵呵地劝他不用觉得受之有愧。
揣着一口袋的压岁钱回家,平秋始终惴惴不安,一边想着该不该告诉平清泓,一边又怕天黑路长,那麽多的钱万一掉了一张,他到时就算要原样还钱都是还不起的,因此只能把两只手都塞在衣兜里,好随时捏着那袋鼓鼓的红包。
好在很快,他就不用再这样担惊受怕,徐修远不知道什麽时候跟着他跑了出来,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直到把平秋安全送到家门,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龙眼放在平秋手心。
平秋那时候比他高大,低着头,从手心里捡出两颗模样最圆的龙眼,还给徐修远,和他说谢谢,又夸他作业做得很好,他检查过他的寒假作业和老师另外布置的几面奥赛题,甚至有些题目连平秋都看不懂。
正在担心徐修远独自回去会不会有危险,哪知徐修远居然直接在平秋家门口坐下。
徐修远穿得是徐向楠过年给他添置的新大衣,他不嫌脏,席地而坐,然后剥开那两颗龙眼,仰着脑袋递给平秋。平秋摇摇头,说给你的,我不吃,徐修远也没有强迫,转而喂进自己嘴里,跟着又从裤袋里摸出一堆零食。
都不知道他那麽浅的口袋,是怎麽藏了那麽多的东西。平秋贴着他坐下,一大一小就席地坐在家门口。平秋给徐修远剥龙眼,徐修远就给他拆西梅。
竹林后面响起鞭炮声,他们就跑去围墙边,仰着脑袋看烟火。砰砰啪啪的几声响,天上好像下起彩色的雨。平秋张嘴看得入神,忽然手被拽了拽,一低头,徐修远把最后一颗龙眼递到他的嘴边。
出神的时间足够久了,储缇微从时不时瞟一眼平秋,变作直直盯着他看,就连神经大条的陈小艺都发觉不对劲,调低电视音量,询问平秋这通电话是不是有要紧事。
“没有,没什麽,”平秋回过神来,将手机静音放在沙发,“吃饭吧,我都饿了。”
“你再不过来,我都要把这桌子给吃了。”陈小艺没有在意,转而拉着平秋让他看电视里那个又唱又跳的男明星,指着说他主演的某部古装偶像剧最近正在热播,还问平秋和储缇微看没看过。
储缇微对男人不感兴趣,偶像剧之类更不在她的欣赏范围内,当然是没有的。而平秋,他对时下流行的电视剧不太了解,只是依稀觉得那男明星有些眼熟,对他姓名和他主演的电视剧却是没有一点印象。
好似被他俩游离在潮流之外的行径给惊着了,陈小艺一边嘬牛排骨,一边为桌上两人介绍电视里轮番上场的各种男女明星,又时不时换台看其他卫视频道的晚会,似乎只要露过脸的明星在她这儿都像老友似的熟稔。
手指尖沾着油腥,都是牛排骨的焦香味,陈小艺吮两口手指尖,口齿不清地夸平秋厨艺了得,一不留神,嘴快蹦出一句:“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在春晚上看到程子农哦。”
说完才后悔,她含着手指眨巴眼,呆了两秒,赶忙转移话题:“老板,你这个牛排骨怎麽煎的?特别好吃。”
平秋把自己面前那罐八宝饭换去储缇微那边,因为发现她总伸长筷子来夹,而后对陈小艺回道:“挺简单的,你想学吗?”
“想啊,你教我?”
“可以啊,只要你想学,”平秋又道,“你之前的话怎麽不说了?现在这位是谁啊,很漂亮。”
果不其然,陈小艺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也不再计较自己刚才是否说话不当。
饭桌上有她叽里呱啦,平秋时而应和,实际有些心不在焉。当他又一次将筷子伸进被已经被挖空的白米饭,储缇微突然用筷子的另一头挡住他的手腕。平秋抬头,无声问她怎麽了,储缇微不说话,只是盯着平秋看,直看得平秋有点心虚,主动低下头去。
吃过饭,陈小艺帮忙收拾饭桌,平秋指挥她把碗筷都丢进水池,再让她把冰箱里的水果过水洗一遍装进瓷碗,接着就让她出去,剩下的事他来解决。
除夕赖他家,吃他做的饭,还不让洗碗,陈小艺不大好意思,在客厅如坐针毡。看身边储缇微却坐得老神在在,满脸坦然,她小声地问:“我在这里不帮忙,是不是不好啊?感觉不礼貌。”
“不会。”储缇微摇头。
“不然我去帮帮他吧,擦个碗也好啊。”说着,陈小艺就要站起,却被储缇微喊停。
“别去,”储缇微说,“他喜欢忙,不会胡思乱想。”
对她的话一知半解,陈小艺犹豫片刻,还是坐回原位:“姐姐,你和我老板认识很久了哦?”
“还好。”
“难怪你很了解他的样子。”
“很难猜吗?”储缇微仔细想想,自己摇头,“不难猜。”
“……”
聊天的念头彻底打死,陈小艺缩着肩膀不说话了,一手一个橘子就往嘴里塞。电视里正播到主持人扯着嗓子说吉祥话,陈小艺嫌老一套,忽听一下碎碗的声响,还没反应,身边储缇微迅速起身,闪进厨房,她紧跟在后,进去就见平秋正蹲着捡碎瓷片。
“刚才手滑了,”平秋表情抱歉,“吵到你们了?”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陈小艺念叨两声,问平秋把清理用的扫帚放在哪里。
平秋给她指明方向,还想弯下腰去捡碎片,就被储缇微攥着胳膊直接拉去客厅,再被按在沙发前,还被踢了一脚小腿。他揉揉被踢到的部位,抱怨一声:“痛啊。”
“坐着别动。”储缇微命令他。
该听的话还是要听的,平秋乖乖坐定,抽两张纸巾裹着有些渗血的手指。万幸的是伤口划得很浅,没过一会儿,血已经凝住,陈小艺也处理完厨房地板的烂摊子,哎呦叫着倒进沙发,挨着平秋的左边胳膊,要看他受伤的手指。
“已经好了,”平秋把手指展给她看,“划了一下而已。”
“你做事情认真一点嘛,别东想西想的。”往常都用来形容陈小艺的话,这回叫她拿来像模像样地教训平秋。
储缇微从行李箱里取出两袋牛肉干,一股脑都倒在茶几,听见陈小艺那句教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恰好电视里播到最新的小品节目,讲的是春运期间,交警和司机之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