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枭和鸠
一阵穿堂风拂过,插在如意瓶中的白海棠细枝轻颤,悄然坠下一整朵小小的白花,顺着顾琛的衣摆滑落,掉在降色的地毯上。
见戒尺如见武帝。
萧衡长跪在地,微微垂下眼睫:“是我轻浮无行,请韩公责罚。”
烛台上摇曳不定的灯火,将顾琛修长的影子映在水晶照壁上。
“先别急着认错,”顾琛抚着紫檀戒尺上秀雅精美的阴刻图案“孔子问礼”,语重心长地说:“请殿下好好想一想,所有照看过你的嫔妃,为什么最终都选择把你送走?难道她们之中,一个善人都没有吗?”
萧衡如遭雷击,有什么可怕的答案,从他的心头闪过。
顾琛给萧衡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天,猫头鹰和斑鸠相逢了。
斑鸠问猫头鹰:“您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猫头鹰回答:“我将要向东方迁徙。”
“为什么?”
“家乡的人都讨厌我鸣叫的声音,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要迁徙到东边去。”
斑鸠说:“您要是能改变鸣叫声,可以向东迁徙;如果不能改变鸣叫声,就算迁徙到东方,那里的人还是会讨厌你的声音。”①
萧衡从小到大,挨过的打不计其数,就算被揍到半死,也绝不服软,更不肯承认错在自身。
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桀骜不驯的小狼崽,他可能会张牙舞爪,甚至顶撞顾琛。
然而这几个月,顾玖至少教会了他一件事――聆听。
萧衡听了顾琛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羞惭汗颜。顷刻之间,他的后背就浸出了一片冷汗。
以往,他总是怨别人缺乏善意,却从来都不曾反思过:他的行为举止,是否有什么不妥?
此时此刻,萧衡忽然非常担心。
顾玖会不会已经开始厌恶他了?从昨夜到现在,顾玖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
一种深深的恐慌,让他恨不得立刻改过自新,变得更好。至少不能成为顾玖讨厌的人。
顾琛扬起戒尺,连敲了萧衡三下。
这厮下手还挺重的,萧衡的掌心都被打得有些红肿。手心火辣辣的感觉,和赵王萧弈曾经对他的毒打和欺辱相比,根本算不上疼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教训都来得深刻,让他心服口服。
戒尺又一次高高地扬起,眼看就要落下来。
一缕香风忽至,帷幔无声地翻卷,一个极其温柔的女子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夫君,深更半夜的,怎么还动了肝火?好啦,再打下去,天都快亮了。”
其实,顾琛想重重地打萧衡一百下。他见不得萧衡小小年纪,就那么多歪心眼,居然假装喝醉,吃顾玖的豆腐。他的弟弟,岂能让人这般欺负?
只是这话不方便摆在台面上说。
况且,萧衡再怎样不受宠,也是皇子。拿着御赐的戒尺敲打小皇子,也必须要有正当的理由。
这能难倒熟读五经诸史的顾琛吗?显然不能。别说一个正当的理由,一千个理由他都能拿得出来。
不过,既然夫人发话了,剩下的九十七戒尺先欠着。以后找机会再打。
和萧衡错身而过的时候,顾琛将声线压得极低:“不准再冒犯阿玖!”
这个要求,对萧衡来说,有点难。
他尽量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五更天起床,和无咎一起习武。吃过早饭,去太学上课,中午在太学的五座藏书楼之一――平乐观里小憩一会儿,抄书临帖。下午继续上课,把听不懂、或者看不懂的文字都记录在纸上,去找秦博士解惑。
即便如此,每天晚上,熄了灯火以后,清泠泠的月华映着窗棂。
萧衡踏着满地如霜的月光,爬上卧榻。夜深人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一想顾玖。诸如:子时了,玖玖睡了没?
他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还住在一个园子里,每天都能见到他,也很好。
这个时间召家伎?可恶,大色丕!啊,原来是听小曲儿。等等,歌僮怎么突然不唱了?顾玖这会儿到底在干什么好事?不行,我要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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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觉得,他的生活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改变,他却说不上来。
一天、两天、三天……
一转眼,到了第七天。顾玖上朝回来,马车路过衣冠里。远远地看见萧衡端着一只黑瓷碗,在喂一条瘦骨嶙峋、肚皮凹陷的黄犬吃东西。
这条皮包骨头、却总是不肯接受施舍的食物的黄犬,它曾经的主人,正是沈蔚沈长康。
顾玖没有下车,挑着帘子多瞧了两眼。他发现:那黄犬愿意吃萧衡拿给它的食物。它对萧衡非常亲近。
一碗肉糜粥,很快就见了底。
黄犬舔了舔碗,又舔了舔萧衡的手,摇了摇尾巴。
顾玖十分惊喜,吩咐侍从停车,把小案上的小点心和五味脯全部拿给萧衡。争取让故人的爱犬吃上一顿饱饭。
当萧衡捧着那些小食,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向大权臣行礼的时候。顾玖终于意识到:总是粘着他的小狼崽,好像走着走着,就走失了。
一开始,顾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轻松――再也不会有野性难驯的小东西,冒冒失失地抓着他的衣袖,甚至做出很多更过分的事情。
又过了几天,顾玖忽然发觉:空闲的时间变多,麟趾园也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变得沉闷。
他必须承认:他有一点点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