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飞机残骸
有人把我扶起来,拍干净身上的泥土,我才看到我身边停了一辆福克斯小轿车。车牌被一块废光盘挡住,车前站了两个年轻人,车灯对着我这边,非常刺眼,我想看清楚车里的人到底是谁。
车里人说道:“把他扶进来。”
两个小青年架着我,把我塞进副驾的座位上,我看到驾驶室里那人一张满是伤疤的脸,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毛三,因为他的脸已经完全被毁了。
那人瞪了我一会儿,说:“你一点也没变。”
我也瞪着他,说:“你别告诉我,你就是毛三?”
那人点点头,道:“老三,我正是你毛三爷,怪我祖上一把香烧得好,我还活着。”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打亮驾驶室的灯,把毛三的脸掰过来仔细看,三年前那张狡黠多智的脸此刻犹如一块打了许多补丁的破布,嘴巴歪到半边,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他样子。
我紧紧抱住他,叫道:“毛三,你没死,你居然没死!”
毛三声音有点发涩,说:“老三,我也以为你死了,你小子果然命硬。我丢了一张脸,你什么事都没有,车都撞不死你,够有种。”
我心里的激动难以形容,以为已经死了三年多的兄弟,有一天又站在我面前的感觉,让我抱毛三的身体发起抖来。
毛三推开我,骂道:“是不是爷们啊!我说老三,我几年不见你,你‘娘’了不少啊,都哭上了。”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流了泪。毛三招呼他两个手下上车,他驱车带我们去了一处通宵大排档,我们找了一处偏僻位置要了一扎啤酒一堆卤烧。
我们喝着酒,毛三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我们阵地遭炮击后,他被炸下了山坡,掉进一片天然洼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过来。他受的伤不重,只是脸上被打了一脸的弹片和沙土,断了几根骨头,硬撑着还能勉强走动。
毛三翻上我们的阵地,阵地全被炸塌,几米深都是松土,现场没有一具尸体,放眼望去,整座山的林子全被炮火烧毁,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弹坑。毛三瘫坐在地上,他当时以为我们全都没了,这么猛的炮火覆盖,他要不是撞上狗屎运,恐怕也和我们一道化作飞灰了。
毛三在山上以野果为食,花了几天时间,才挨下山去。由于就医太晚,他的骨头错位严重,后来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不能干重活儿,一遇到下雨天全身骨头抽丝一样疼,山城多雨,我能猜到他这几年有多难熬。
毛三叹气说:“谁想做飞车党的勾当,还不是没辙,干别的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我完全理解毛三的艰辛,拍了拍他的肩膀。毛三说:“兄弟这三年来不止干这个,还做了很多别的事,我一直纳闷那天咱们撞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查了整整三年。”
我望着毛三,满是敬意。他说着说着就哭了,“一个班的兄弟,不能白死,这个事情关系重大。就算回到部队,我也说不清楚,索性自己去查。”
“查到点东西了没?”
毛三左右望了望,我们旁边几桌人都散了,他压低声音说:“有苗头了,只是不能确定对不对。”
我让毛三继续说下去,他道:“战斗过了一年,当地政府慢慢就让土著们搬回去。年轻人都留在外面,年纪大的山民回去了不少,我这几年走访了周遭几十公里的山民,打听到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毛三抓起啤酒,一口喝了大半瓶,说:“半个月前,我跟小六去牛家屯,那地方在无人山山脚下,我们沿途问知不知道山里以前发生过什么怪事,有个叫牛大贵的老头跟我们说,民国三十年大山里曾经被日本人轰炸过。”
我看着毛三,他眼里射出两道精光,逼视着我,一字一字地说:“牛大贵说,山上全都是火光,到处都是‘轰隆隆’的爆炸声,飞机黑压压的跟受惊的蝙蝠似的,成片成片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我觉得很奇怪,重庆作为战时陪都的时候,城区人口密集的地方时常遭到日军轰炸,日本空军的袭击给山城造成巨大灾难,死于轰炸的市民不计其数。可是,日本人对无人山区进行大规模轰炸干什么?
我问毛三:“牛大贵的说法能信吗?这种怪事连我这种老重庆人都没听说过,可信度很让人怀疑啊。”
毛三严肃道:“轰炸是在一个晚上进行的,据说持续了接近两个小时。牛大贵第一次跟我说的时候,我也不信,我把这个事拿到别的村子里去问,跟牛大贵差不多年纪的人都知道,而且,我还找到一条重大的线索。”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我隐约觉得,日本人的大轰炸可能跟我们三年前找的东西有关,难道日本人也发现了不对劲的苗头?
毛三又咽了一杯酒稳定情绪,说:“你知道线索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毛三道:“飞机,一架报废的飞机残骸,现在还藏在大山里。”
我吞在喉咙里的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喷了毛三一脸。毛三也不生气,他抹了一把脸,说:“牛大贵小时候在山里放牛见到过一次,卡在山涧里,他给我画了一张草图,我还带兄弟们去过一趟。那飞机现在还卡在山涧里,已经毁得不像样子,我估计是一架96式陆上攻击机。”
我激动不已,头上脸上都是汗水,我相信毛三不会骗我,他也没骗我的必要。可是我实在难以相信,那座大山里居然还藏着一架日本人的轰炸机,大半个世纪了,那飞机竟然还在,我难以置信,心里却发起冷来。大山里到底藏着什么,那里面到底还有多少可怕的故事?
毛三道:“飞机夹在山涧深处,上次去我只能拿望远镜老远的看着,没法下去。回到市区,我就想办法筹钱买先进装备下去,我估摸着,可能会从飞机里挖出点什么东西。”
我说:“钱不是问题,三儿,你把要的装备列个清单,明天我让人去采购最好的。”
毛三点点头,叹了口气,说:“你算是发达了,我也还活着,咱们在大山里丢掉的那些兄弟们也不知道在地下过得怎么样了。”
我心里一堵,很久都说不出话来,毛三拍着我的肩膀,说:“我爬出大山,不回老家,也不去找部队,不为别的,我就想弄明白,我的一帮兄弟是怎么死的。”
那天晚上,我们喝酒一直喝到第二天黎明,我给毛三和他的两个小兄弟找了一家豪华酒店休息,自己回了公司。我让我的助理立刻联系厂家,根据毛三的清单去购置装备。我觉得我的心已经飞了起来,大山里的那架日本轰炸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日本人当年为什么要大规模轰炸这座无人深山?我迫切需要答案。
一周后,我的助理把装备准备妥当,我和毛三他们在酒店里开了个小会。毛三的两个小兄弟,瘦高个的叫小六,胖胖的那个叫猪头,都是道上的花名,这俩家伙在一起就臭贫,一贫起来非要毛三跳起来臭骂才能停嘴。
我们初步决定,第一次由我们四个人去,找机会下到山涧下面查清楚情况,有必要的话,再多找人用机械把飞机吊出来。确定了方案,我就打电话给我的助理,让他联系码头搬运公司,看能不能租到机械吊臂一类的东西,这东西要先准备着。
安排妥当之后,我们饱餐一顿便驱车离开市区,直奔无人山区。前方出现大片高山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我们下了省道,在泥泞山路中间缓慢爬行。熟悉的山峦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三年来,由于惧怕某种心里的东西,我一直不敢再来这片山区。毛三在我身边抽起了烟,我想到那个山雨欲来的晚上,老枪一口一口抽着闷烟,整个人就像痴了一样。
下了一场晨雨,山路上泥坑一个连着一个,非常难走。我们在泥泞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毛三说的牛家屯。那是一个非常小的村子,村子里凌乱地盖了四五排房屋,大多是土砖黑瓦房,鸡鸭猪牛在村里走来走去,鸡鸭粪便遍布屋前屋后。
毛三推开村子最后一排半塌土砖屋的门,里面探出一张老树皮似的脸,脸上挂着雪白山羊胡子。毛三冲他道:“牛大贵―”
老头“哎”了一声,颤巍巍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手里拖着个破板凳,拖到门口,牛大贵说:“来了?”
毛三往他手里塞了几百块钱,老头朝前屋吆喝了一声,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绕过来,老头说:“这次还让他带路,他熟。”
毛三点点头。我很奇怪,他去过那地方一趟,还有牛大贵画的地图,不应该还要人带路呀。
我们辞别了牛大贵,和他孙子一起上车,去十公里之外的进山口。
在车上,我问毛三:“你不是拿老头的地图去了一趟吗?怎么这次要带路了?”
毛三沉默了一会儿,说:“老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个地方非常隐秘,我拿地图找了两天两夜都没找对位置,当初以为是牛大贵骗我,我们回了村子找他算账。他让他孙子带我们去,说他带他孙子打小就上山看飞机,他孙子记路。”
我看了一眼毛三,他一脸板结伤疤,看不出任何表情,我心里很怀疑,说:“这个你事先为什么不说?”
毛三抽着烟,缓缓道:“不需要说,你到了那里,自己就明白了。”
我心中狐疑不定,不知道毛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照理说,三年之后的毛三与我们在部队里那会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现在他们四个人,我跟他们不是一路来的,碰到这种局面,我肯定要防着点。但是我坚信我们是生死过命的兄弟,一起共御外敌的战友,毛三犯不上为了我那俩破钱算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