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们是罪孽
从火车站出来,还需乘半个多小时的大巴,才能到达县城。
南方的县城大多都一个样,面貌与主城脱节似的,越往里去越旧,抬头看除了云和天,只剩层层叠叠,绕不开的黑电线,店铺上清一色是住户,所有东西挤在一起,仿佛随时也能把人压扁。
从一家芳芳服饰和汽修店的中间走进去,穿过被白漆胡乱涂写的红色砖房,就能看到一栋五楼高的旧楼房,铁锈延展在灰色的墙体上,有几家养了植物,那几盆绿植与艳花,像透不过气似的卡在防盗栏的中间。
宗炀站在楼外的接电线的石柱边,身后是棚屋搭起来的小店,踌躇地盯着三楼,在近与退之间犹豫。
上周舅舅来电话,说商家有一个亲戚无意间偶遇商漫,亲戚因女儿嫁人搬到外省,没想到在那儿遇见商漫,并打听到了地址,特地打电话通知商家。
当初商漫因宗望桥与家里人关系冷淡,在她消失前,关系都未有缓和。
舅舅不便出远门寻人,但十分想念妹妹,或许也怀着愧疚与懊悔的心情。他的意思是,希望宗炀去寻,毕竟那也是他的母亲。
那时宗炀拿着手机,心情无波无澜,对舅舅的一番话回以沉默。
你的妈妈,是一个对宗炀而言陌生又没有画面的形容。
宗炀不爱她,也不想念她,记忆中的她永远是一个暗色的背影,有着喜怒无常的心情,并不经常同宗炀说话,也不看他,只留给宗炀一片薄薄的下巴,以及瘦弱的躯体。
只是宗`想她,宗炀知道这么多年来她没有停止过寻找母亲,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怀念那样一个母亲,宗炀也在帮宗`寻找商漫。
宗炀乘坐了几个小时飞机,又转了两次车,才找到这栋破旧的小楼,当真的站在楼下时,他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他不清楚住在三楼房间里的人是否真的是商漫,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又该说些什么话?
他们分别这么多年,除了是生理上的母子,什么都没留下。而商漫抛弃三个孩子离开,如今却住在比他们以前家还要差许多的地方,和无数在生存线边缘挣扎的人,共享这逼仄、脏污的楼。
宗炀走进充满垃圾腐臭味的楼道,憋着气登上三楼,停在左边门前,顿了顿才敲门。
门上贴着大前年的生肖,颜色褪了一层,还有没完全撕掉的小广告。
没人开门,等待的过程中,宗炀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很想立刻离开,可这样走掉又显得更加悲哀。
想到不会有人来开门,宗炀就愣在门前,动也不动,眼睛上留着楼道传进的日光。
这时,对面门内有人出来,宗炀回头,看见一个体型偏胖的大婶,穿着俗气。
她大声问:“你找商漫?”
“嗯。”
大婶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这个点她早就下楼打牌去了。”
“她在哪里打牌?”
“我刚好要出去,带你过去吧。”
大婶热心过头,一路不停夸赞宗炀的长相,说他像电视里的明星,她没在他们这个小地方见过长这么标致的人,所以断定他不是坏人,不然她是不会给宗炀带路的。
其间也八卦:“你和商漫是什么关系啊?”
宗炀默默无言,大婶似也不在乎,像习惯了无人应答的生活,她把宗炀带回棚屋那截地方,指了指最靠里的一间,那室内摆了大约五张牌桌,因方位背光,里面翳昧,烟雾缠着烟雾,坐着的人打牌打得死气沉沉,双眼赌得通红,可个个眼下乌黑,甩牌的声音响亮。
大婶熟门熟路,胖腰一扭,钻进了几张牌桌之间,像鹰似的在里面一望,揪出了商漫。她提高嗓门:“商漫!有个帅哥来找你!”
几桌人频频回头,宗炀站在门口,低下头数地上的瓜子壳和烟头。
“我哪认识什么帅哥哟?”
一个沙得像破锣般的嗓音在角落响起,宗炀忍不住抬头,看见一个嘴衔着烟的长发女人坐在角落里,她正理着牌开新一轮,眉毛皱得一脸苦相,整张脸蜡黄,形销骨立披头散发,穿着件黄色的薄针织外套。
于是大婶又钻过去,这次拍拍她肩膀,宗炀看见她终于肯把目光从牌桌上移到门口,没过几秒,她拿下了嘴里的烟,跟大婶说了句话,大婶坐了她的位置帮她摸牌。
商漫走过来,宗炀在这个陌生的、枯黄的女人身上,找不到一点儿时母亲微弱的影子。宗炀愣怔着,直到商漫走到他的面前。
“长这么高了?”商漫笑,眼角的细纹像蔓延了整张脸,“我都要仰着头看你了。”
宗炀什么话也没说,商漫竟一眼认出了他,这是血脉相连的原因吗?但是宗炀认不出来她了,那个生下他后变得疯癫的女人。
虽然姐姐不说,可宗望桥管不住他的嘴,宗炀知道商漫生下他以后才变得不太正常。宗望桥称他“灾星”,即便是宗望桥那样的父亲,也最不喜欢宗炀。
商漫带着宗炀进到了门内,一间窄得不像话的小屋,只有一间卧室,物品堆得到处都是,茶几上还有未洗过的餐盘和啤酒瓶,烟灰缸内的烟头快溢出来了。
“随便坐。”
虽商漫如此说,沙发上并没有供宗炀坐的地方,商漫立刻意识到,局促笑笑,边抓起衣服朝窗边的桶里扔,边说:“好久没收拾了。”
沙发外皮已破,露出内里黄色的海绵,鼓胀得像要爆掉,宗炀在一角坐下,看见桌上放着男人用的剃须刀。
“这里还有你的...”宗炀想到父母没有离婚,一时找不到好的措辞,“你的男朋友在住吗?”
商漫拿起剃须刀扔进垃圾桶,不甚在意道:“他前几天刚走,可能东西没拿完。”
几句话和居住环境,宗炀清楚了商漫这几年过得怎样,不用再假意寒暄,省去麻烦。
商漫接一杯水给宗炀,在他右侧的椅子上坐下,随即点了烟,吸进好几口烟后,慢慢说:“之前碰到表姑以后,我就隐约觉得你们会来,只是没想到是你过来,我以为会是宗`。”
“我还没告诉她,想要先来确定你在不在这儿,免得让她失望。”
“失望?”商漫扭头惊叫,“我有什么好让她找的。”
宗炀像在思索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显得非常迷茫,商漫又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已经不再美丽,也不再令男人心动。你苍老得像树皮,上个走掉的男人摸着她的脸这样说。商漫并不太在意,这里这么偏远,反正无人认识她,离开家后的几年她精神变好,决心老死丑死在这楼里,她半辈子浑浑噩噩过去了,这无所谓,她几乎了无牵挂。
然后宗炀出现在这偏远的地方,商漫看着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宗望桥也年轻的时候。
原来她不是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