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这是不是自己成年后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陆向舟不记得了，但他希望不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在香港的那一年变得像个笑话。如果这就受不了，如果说这就受不了了，那他所憧憬的遗忘，所期盼的大度，还有一直等待的新生活，要如何才能开始？
所以老天爷真的非常不公，他一边让一些人即便在花丛流连不去，也不会被花粉沾染哪怕一毫一发，另一边却把陆向舟和无数和他类似的人，设定成一旦爱上就再也无法自渡的苦情儿。凭什么？为什么？爱得多的人明明也有被人爱被人珍惜的资格啊！
姗姗来迟的司机终于把陆向舟从陆地送进了车上，他也许这辈子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只是晚到了半个小时且手机刚好没电，这个大男人就可以在炎炎烈日下哭成这样。就像陆向舟也无法理解，究竟是宫羽的无情还是赵未的煽情更让人难受。
那些话...什么不要怕，什么哥哥，什么在他这边...什么永远...为什么偏要加上一个永远？这世界上哪里有这么轻易的永远！！爱要百转千回，遗忘要孑孓万里，只有痛苦才会从这里消失了立马在那里出现。
只有痛苦，经久不散，旷日不息。
一年未住人的教师公寓满是灰尘，即便陆向舟在走前已经仔仔细细地用罩布将大件家具全都罩了起来，空气中和地板上的烟尘味儿还是逼得人无法呼吸。他站在门外呆愣了几秒，终于把箱子往里一扔，关门向学校的外事宾馆走去。
那是格外沉重又疲惫的一觉，陆向舟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一会飞身跳崖，一会丛林迷路，在梦里他好像看见了许多人，但实际上又一个都不认识。光怪的景象将个人的渺小无限放大，就在他几乎快要崩溃呼救的时候，一通电话，终于击碎了梦魇。
“喂？向舟？在睡觉吗？东西都收好了没？”
是陈敏，陆向舟将胳膊伸出被子，扭头迟缓地望向窗外，发现天竟然已经黑尽了。
“嗯。”
“怎么听起来没精神？吃饭了吗？”
“没。”
“那快去吃啊，都七点过了，再不吃胃要饿坏了。”
“嗯。”
完全敷衍的对话，任是再大心脏如陈敏，也不得不多问一句：“你怎么了？”
怎么了？是啊，我怎么了呢？陆向舟觉得自己大概是还没睡醒，竟然觉得电话里陈敏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柔，像是真的在关心他。
“妈。”
“嗯？你说。”
“你是不是很喜欢宫羽？”
“什么意思？”陈敏问。
“就是很喜欢，特别喜欢，比喜欢我喜欢无数倍，哦不是...你不喜欢我...那就是――”
“向舟，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是你妈，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真的吗？你竟然喜欢我吗？”陆向舟笑了一下，“有多喜欢？是喜欢到明知我不乐意还一定要叫上宫羽来接我的那种喜欢吗？”
噢，原来还是因为这个。陈敏叹了口气，其实真的不是她叫宫羽来接陆向舟的，是宫羽自己想来，但是又不敢一个人来，所以软磨硬泡了好久陈敏才同意给他做个陪，结果...
“你听我说，这事真的是妈妈考虑不周，我想着你出去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回来还没个人接，肯定会难过，你那么――”
“那么矫情一人，对吧？”所以太难缠了，必须要两个人合力攻击，才能彻底击溃。
“不是，你不矫情，妈妈给你道歉。”
这真出乎意外了，陈敏道歉？哎，若不是知道黄鼠狼还会给鸡拜年，陈敏这个道歉陆向舟没准就真收下了。
“我还以为我走了一年，你多少能听我好好说几句话...毕竟咱俩...是吧，这辈子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过这么多电话。”
这是真的，自打陆向舟去了香港之后，他和陈敏的通话频率几乎保证在一月两次，有时候是陈敏打给他，有时他也会主动给陈敏拨过去。两个人看起来就像对再正常不过的母子，会说说家常，也会聊起自己的近况，有时候心情好了，他就连培训里的琐事也愿意和陈敏聊聊。原以为母子关系已经破冰，谁曾想......
“我能好好听你说话，也有好好听你说话，但你能不能也听妈妈说几句？”
“说什么？说你道歉？说你疏忽？然后下次原样再来？”陆向舟发现自己连和陈敏吵架的兴趣都没有了，前前后后，大大小小，他为了宫羽的事对陈敏嚷嚷了多少次？有用吗？屁用没有。
“不是这些.....哎，”这是陈敏在这通电话里叹的第二口气了，“妈妈知道宫羽原来做得不好，有很多忽视你的地方，他给我说了一些，我自己也猜到了一些，所以你想离婚，你生气，妈妈都觉得正常。”
“正常？正常你还带着他来机场？合着你觉得的正常是他正常我不正常是吗？”
“不是......怎么可能呢？妈妈的意思是我理解你的心情，尊重你离婚的决定，也支持你不接受他不原谅他的行为。”
“那你――”
“但我是想...就是想，万一你心里还有他，或许你可以看看他这一年来的变化，他其实真――”
“没有了，”陆向舟的声音听起来冷极了，“早就没有了，你们凭什么认为我要把一个给我带来这么大伤害的人一直放在心里？真当我是我爸吗？佛祖在世？”
“陆向舟！”陈敏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你能不能别三句半就提你爸，爸爸都走了那么久了，你该试着跳出他的思维模式了！”
“他什么――”算了，如果连老陆也要拉出来一起吵，那今天这电话就挂不了了，陆向舟翻了个身，重新开口道：“行，那就不说我爸，只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吗？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一直把那个人渣放在心里？我就算忘不掉他，也仅仅是因为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和一切其他的感情都无关！”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你恨他可以，但你恨的是以前的他，是一年前的他，宫羽现在真的变了，这一年我看着他――”
“看着他什么？改头换面重新做人？那又怎样？是谁规定的一个人只要改邪归正了，他以前所有伤害过的人就都必须排着队地给他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反正我不可能，陆向舟心想，我不仅不可能原谅他，我甚至都不可能相信他那样一个人会真的因为我而改变什么。拜托，那是宫羽诶，宫羽怎么可能爱上陆向舟？
“不是说必须原谅，但你至少可以再看看他，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妈，陈医生，”陆向舟又有点想笑，“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你都没为我这样说过话。小时候犯错，哪次你不是二话不说就要揍我，根本不管我犯错的前因后果。现在我大了也一样，你给过我这么多的耐心吗，在觉得我不对做得不好的时候给过我这么多机会吗？没有，你一次都没有，那你凭什么要我再给宫羽一次机会？我就不能跟你学吗！”
“我......”
陈敏那边突然出现了大段的沉默，没有背景音，也没有信号的交流声，陆向舟等了一会儿觉得等不到下文了，索性直接开口道：“不说话吗？那我说了，如果您想不出为什么不给我机会的理由，那就不要要求我再给宫羽一个机会。我没义务也不愿意，不管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以后又将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我也拜托您，不要再隔三差五的用一些奇奇怪怪地理由把他拉到我面前，今天是赵未在，所以我给你们留面子，再有下次――”
“没有下次了，”陈敏终于说话了，“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会再掺和你俩的事了......”
“但愿吧，但愿你真的对得起我叫你一声妈妈。”
陆向舟的电话挂断在这个瞬间，可以了，他觉得真的可以了，话说到这个份上，该伤的感情、该撕破的脸皮都已经全部耗尽了，陈敏但凡对他的脾气还有点忌惮，多少不会再明着刺激他了，而暗的...暗的就再说吧，人生在世，谁不是遇佛杀佛，遇魔杀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