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宫羽哪里会不愿意,别说聊两句,只要陆向舟想,从现在开始聊到他死都行。
“好,那再喝点水好吗?或者你现在饿不饿?饿的话我给你打点粥来,你不是很喜欢吃我们食堂的小米粥吗?现在正好有。”
“不用,我不饿,再给我杯水。”
“诶,马上!”
陆向舟看着宫羽一个箭步冲向床头,拿着他刚才用过的一次性杯子开始倒水,那杯子不大,很快就能倒满,可宫羽却花了十好几秒,因为他的手一直在抖。
即便是从来没有被爱过,但宫羽这个人,陆向舟真的是再了解不过了。
他身上有太多无法消磨的责任心,只要认定是自己的该承担的,就一定会尽全力负责到底,而这中间一旦出了什么差错,他就会像现在这般惶恐又愧疚。如果非要给这愧疚水平打分的话,肯定非常逼近一百。
是非常逼近,不是等于。
“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没有很想拿掉孩子,中间有无数次,真的有无数次,我希望你能拉我一把。”
温水顺着陆向舟的喉管缓缓滑进胃部,和此时冰冷的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宫羽想要接回水杯的手被这句话冻在半空,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人生的所有应对经验此刻也都派不上用场。
“但是你没有,”陆向舟轻笑了一下,靠回床上,空了的水杯就这样虚握在手里,没有任何要递给宫羽的意思,“你不仅没有,还推了我几次,当时我想不通,但现在回头看,其实你是在帮我吧?也是,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养得了孩子呢,能力不够,耐心又不足,如果没养好,你岂不是更烦我?”
“我――”
“但我确实很嫉妒,”不想给宫羽搭话的机会,陆向舟半闭着眼,自顾自地往下说,“你说我和别人分高低,但孕夫总不能分高低吧,都是怀孕的人,凭什么他可以坐在有暖气的办公室里,听你一点一点的分析病情,而我就要冒雨站在阳台上?那时候才几度啊宫羽,就算有个小屋檐,雨也还是会被风吹到身上的,真的很冷,冷到我觉得即便穿好几层羽绒衣都不够,何况我穿的还是风衣...不过好在你及时说了我一点也不重要,否则我可能真的会在那场雨里站到最后,那样我岂不是太傻了。”
空气中呼吸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重,还夹杂着一些来自于鼻腔的杂音,陆向舟往身旁瞥了一眼,在看到一对通红的眼眶后又尴尬地转了回来。这太稀奇了,他心想,自己有生之年不会真的能见到宫羽哭吧?
“所以还是得谢谢你,”那就哭呗,他说话图爽,宫羽哭也图爽,反正都离婚了,谁也别想碍着谁,“要谢谢你把话说得这么绝,让我每次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都能翻出来品一品,只是可惜我当时没有见到你的表情,如果有幸得见,想必这婚我会离得更加痛快。”
“我不知道...向舟,我那会儿真的不知道你怀孕了,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
“所以你为什么不知道?我是偷着怀孕的吗?还是我在家里施了什么隐身术?那么多次干呕你看不见,明明吃得很咸的人开始喝粥吃淡你看不见,原本身体很好的人一天至少几十次捂腰你也看不见。噢,这也不能怪你是吗?毕竟你是产科医生,这些症状是不太容易能看出来的。”
刚才还虚握在手里的塑料杯被陆向舟握成了一团烂泥,挤在手心里发出“咔咔”的声音。宫羽抬手想要帮他把纸杯接过来,结果刚一抬手眼泪就掉了下来,只好转身用胳膊挡住眼睛,有几分狼狈,也有几分可怜。
“多稀奇啊,这就受不了了?”可惜陆向舟并不觉得,“被无视的是你,还是被迫打胎的人是你?别这么矫情,这样会显得我有点太坚强了。”
“向舟...”字如刀剑,宫羽艰难地转身,慢慢走到陆向舟床边蹲下,用无比凄惨的语气哀求道,“都是我不对...全部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狡辩,我也...也没有狡辩的资格,但,但能不能让我弥补你?求你了?能不能让我陪在你身边?不当爱人哪怕当条狗都好,让我做一点――”
“不行!”陆向舟突然变得愤怒,“你求我?那我求谁?我也想求求你,宫羽,过去的十年我都想求求你,不当爱人也行,哪怕当条狗都好,看我一眼,求求你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你看了吗?!”
“我...我以后――”
“没有什么以后,凭什么要有什么以后?!真当爱可隔山海,山海也能平吗?别对我做这种道德绑架,我就是要记得你让我滚蛋的嘴脸,就是要记得你嫌我发烧会传染你病人的表情,就是要一遍遍重复你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的样子。否则我怎么对得起那个孩子,我怕他从地府爬回来问我为什么要原谅你啊宫羽!!!”
“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的错啊向舟!!!都是我做错了,是――”
“可承担后果的是我,痛的是我,哭的是我,被骂被抛弃的都是我!!你那么温柔,给病人掖被角脸上还带笑,我享受过这种待遇吗?我连做梦都不敢梦到这种场景!!!我就问问你是不是想和他好,问都不行啊宫羽,你这辈子对谁挥过拳头?对我,只对我,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值得你这么对我?因为对一个刚醒的病人说了一句他压根听不到的话,所以就要被你拳脚相向恨不得除之而永绝后患。那我昏迷的时候呢?我他妈做手术几天几夜醒不过来的时候都没有人关心我是否需要掖一下被角!!!”
“我错了!!”
宫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的动静把病床都震得抖了一下,陆向舟看得呆住了,一时竟没能接上话来。
“你怎么骂我都可以,我太离谱了,我真的...我真的我自己都想不通我为什么可以对你这样!但我...但是向舟,我不可能,我不可能希望你过得不好啊,我怎么会...怎么会...”
“对,你怎么会,我真的觉得好奇,我想了很多年都想不通,你图我什么呢?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你不需要婚姻,但你一定会结婚,就算不是我,也一定会有一个别的人。但你结婚了又对婚姻无所求,给你做饭你会吃,但不给你做饭你也不会强求,有人陪你你能接受,但没有人陪你我看你过得也挺好。所以你到底图我什么啊宫羽?你这么清醒,这么冷静,你知道你自己为什么要结婚吗?”
哭得几乎抽搐的宫羽答不上话,如果他的愧疚值有实体,现在估计都快爆炸了。可陆向舟却不想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心想这世间能让宫羽这么崩溃的人他算不算头一个?如果算,那自己这些苦,吃得是不是还算值得?
“有四五次吧,我给自己说,如果你能给出正确答案,那我就不拿掉这个孩子。”那干脆就更值得一些,陆向舟无声地笑了笑,抿嘴接着说。
“第一次是那次吃饭,我想着你或许会问我到底有什么事,用真的想知道的语气,或许道歉,或许着急,那我就告诉你,然后当今天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你没有,你批评我威胁我,独独不想听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没办法,只好沉默。
第二次是...是那次...嗯,我想着如果能闻到你的信息素味道,哪怕只是一点点,或许我都能说服自己你对我真的动过心,但你说那是封建迷信,根本没有这种可能。那就封建迷信吧,我可以放弃。
第三次是我感冒,那次怪你,也怪天意。吃堕胎药的同时不能吃感冒药,可我偏就感冒了,我以为是老天想让我留下这个孩子,所以我犹豫了,拽着药蒙头就睡,想等着睡醒了之后再说。可你...你那天真的很棒,那我就吃药呗,也没什么大不了,这都是命。
第四次其实我已经没抱多少希望了,吃了药,孩子能被留住的可能性很小,但我...我可能脑子有病吧,觉得也许你会发现我那段时间真的不对劲。我给自己说,这次只要你问,哪怕语气再不好,我也告诉你实情。但你没有问,你甚至都没怎么回家,所以我没办法了,只能老老实实把药吃到了最后。
第五次...就是最后一次了。说真的,我一边吐一边在想,如果你真的带我去医院就好了,你给我做检查,你帮我诊断,然后你亲自来留住这个孩子,或者留住我。但是你没有,你只是想顺便带上我,在我不妨碍你的情况下去救你的病人。那我还能怎么办?跟你走吗?眼看着你用给别人的关心来羞辱我?我宁愿死,我宁愿和孩子一起死。”
依旧跪在地上的宫羽哭到面颊通红,那眼泪像是没有开关一样,疯了一般地往外涌,陆向舟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突然转身推了推他的肩膀。
“对了,我手术的紧急联络人留的还是你的名字,我当时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在手术过程中出点什么事故,这样你就会吃惊,会后悔,会...好吧,我当时都没敢奢望你会像现在这样难过。那会儿我总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了,至少得给你留下些什么,包括那些书,其实全部都是我的不甘。
但是,但是现在,我看见你这个样子,却只觉得心烦。”
道歉也心烦,悔恨也心烦,哭也心烦,流得到处都是的眼泪更心烦。
“宫羽,”陆向舟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所以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们不可能了,因为中间隔着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