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到达马略城后，贝因加纳甚至没来得及跟罗莎的商队去法师工会晃一圈便要再度启程。进山的路并不好走，人们通常会舍弃马匹徒步跋涉，或是租用兽人豢养的驮兽，赞沙玛尔看上去不打算使用任何交通工具，他说目的地很近，在法师与商队告别时一直冷冷地盯着远处的群山，若有所思。
他在脑海中的地图里暗暗标下一个点，一个陵墓，掩埋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大概已经随着珈蓝的毁灭彻底入土――虽然陵墓本来就在土里，但它显然埋得更深了，连是否完好都难说。
他们站在主道上，马略只有这一条主要道路，叫宝藏之路，意如其名，可想而知来古帝国遗迹寻宝这个行当经过多年发展，已经成为当地的一种产业。马略的建筑多为毡房和可以移动的板房，在这条唯一的进山通道两侧均匀分布，远看就是一条满是窟窿的赭色长带。距离道路近的是商铺，远的是居民区，一条道走下去，能满足冒险者一切需求。
这里给人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乱七八糟，这些里出外进的建筑投下的阴影把主道啃得残破不堪。道路两边，兽耳绒毛的高大人形生物在嗓门洪亮地叫卖着，这些兽人通常经营肉铺、古董店和向导生意。在他们对面，嫌嗓门太大耽误他们开张的矮人工匠正与邻居你来我往地吵架，矮人不屑于贩卖从遗迹里挖出来的那些土的掉渣的兵器，坚信自己的手艺才是最好的手艺，能在主道上占据一席之地也是对他们技艺的承认。
两拨人对骂完通常就已经到中午了，他们把声一收，勾肩搭背去临近酒馆喝一杯的一幕也经常上演，在古帝国遗迹这边晃荡的冒险者都已经见怪不怪，只有新手和观光客才会以为他们下一秒就会打起来，造成胳膊腿乱飞的恐怖场面，惊慌失措去找治安官，通常治安官会赐予他们一个白眼，假惺惺道一句“习惯就好，欢迎来到马略。”
贝因加纳在尘土飞扬的主道上走了几步，不得不在这乌烟瘴气之中掩住口鼻，喃喃自语着“该给马略捐一笔钱修修路了”。他走向街边一家挂着黄铜招牌的酒馆，酒馆名叫绿桂，由半兽人经营，招牌菜是炙烤整猪排配蟹青酱，是道野性十足的料理，外加这家的苦麦酒也很不错。
法师回头招呼那对黑发主仆，准备带他们品鉴一番，结果就看到赞沙玛尔带着执事走进一家旅店，在进门前，黑发男人正好与他对上视线，示意他也过来。
贝因加纳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正在被雇佣，该跟着“雇主”的步调，他只好放弃自己的午餐，走进旅馆。
柜台前的赞沙玛尔开了一间房，把多余的行李交给黑曜石，对跟上来的法师说，“黑不跟我们一起进山，让他在这里等。”
本以为对方良心发现要休息一天才进山的贝因加纳还有点意外，“他一个人没问题吗。”
魔偶和主人若是距离太远，可能会失去活性，除非它们本来就待在法师塔那种魔力充裕的地方。
对于留下黑曜石这件事贝因加纳还觉得挺可惜，执事很会照顾人，知道许多烹饪和收纳的小技巧，能像真人一样用纸张折出花朵和小动物，贝因加纳认识许多以制造魔偶为主要工作的炼金师，有的别出心裁将元素生物和魔偶结合在一起，有的特别注重它们听从指令的准确性，这些炼金师在整个大陆有名有号，技艺精湛，可是他们造出的东西跟黑曜石相比，就像雕琢精美的石头遇见真正的宝石，内在和外在就几乎不是一个东西。
“请不要担心我。”黑曜石露出微笑，准备拿钥匙上楼，“我本身没有任何战斗力，会拖先生后腿。”
赞沙玛尔说，“他能自行判断自己是否需要休眠。”
贝因加纳从黑曜石那里接过一个还热的油纸包，魔偶说这是食物，留着在路上吃的。
“先生几天不吃饭都无所谓，您千万不要学他。人类很容易生病，要好好吃饭。”
其实人类也没有那么脆弱。贝因加纳向他道谢，再一扭头，风一样的赞沙玛尔已经走到门口了。
――好吧，走吧，回来再犒劳自己。
可能是他们的行李太少，装束太像两个观光客而不是佣兵和冒险家，出城的时候两人遇到了一点小插曲。
“嗨，伙计，你们要进山吗。”一个明显是半兽人的大块头佣兵在赞沙玛尔购买地图的时候靠过来，眼睛却在往覆头盖面的贝因加纳那边瞟，法师的斗篷只露出下颌和一小片白皙的颈项，佣兵就硬挤进这两人中间，满身酒气地对他们说，“想去哪儿？去圣山看精灵？去巡林仙境？去德瑞尔？去看巨龙弄塌的王殿？有我们带路，一天时间就能到王城的中转站。哦对，我们还有第一手情报，比渡鸦的还灵。”
赞沙玛尔把买好的地图收进口袋，就听到贝因加纳问佣兵，“灵灾的情报？”
斗篷下面传出来的好听声音是个男人的嗓音，佣兵略有点失望，但还是很兴奋，他套近乎似地搭了赞沙玛尔那边的肩膀，却发现这个半精灵未免有点太高了，就悻悻地撤回动作，往贝因加纳那边靠，卖弄道：“圣山上的精灵说的是对的，我们的人确实看到不死生物在山里游荡。”
看到不死生物和确定这是灵灾造成的不死生物聚集是两码事，这是稍微有点知识储备的人都知道的常识，赞沙玛尔越过半兽人往外走，回头看了眼不动弹的贝因加纳，发现他正要为这个情报付账。
“抱歉，卡提，我们走的路线不太一致，但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贝因加纳给出一枚造型古朴别致的金币，跟上快要走远的赞沙玛尔，而在给出金币后，他没有再被纠缠。
半兽人打了个酒嗝，看自己手里的金币看了好一会儿，认出这是古帝国最早的流通货币，有两三千个年头的古董。如果是真货，那它就能在平原人国度的拍卖行拍出成百上千倍的价格，想到这，他的手有点抖。
半兽人卡提迟钝的脑袋回忆了半天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那个男人的声音，外加他的金发……
“艹。翡银？”
他再望过去，人早就走远了。
赞沙玛尔走得不快，等到法师追上来，没等他问，贝因加纳主动说道，“虽然现在的佣兵团有很多不入流的货色，但‘钢羽’货真价实。他们的团长是兽人，卡提是副团长，他们的成员大多都有兽人血统，是一群爽快的生意伙伴。不过卡提酒品不太好，一喝多了就喜欢到处搭讪，他们团长头疼很久了。”
赞沙玛尔尚且记得的兽人佣兵团是七八十年前的版本，那时这些人的主要生意就是帮自己老家的各个部族打仗，现在业务范围变成探索遗迹，似乎也是好事。
“听上去你也曾雇佣过这些人。”
“当然，古帝国遗迹，古因海姆大陆最大的藏宝箱。珈蓝在这个世界至少存在了六千年，从古魔法的夜幕到‘黎明时代’，这里的宝藏被挖了一千多年都没挖干净，我自然不能免俗，也来碰过运气。”
根据记载，珈蓝刚刚毁灭的时候，当地人最先把黄金和珠宝这些俗物一车一车装满，运向安全的平原地区，在那里建立起新的国度。紧接着巨龙飞来取走曾经借给皇室的附法宝珠，于是永恒白昼的王都熄灭了。精灵回到圣山，带走那些由他们亲手制造的法器，兽人回到丛林，分裂成许多部族，只有矮人仍居住在王都附近的群山里，驯养骑兽，开采矿物，打造武器，和帝国尚在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珈蓝帝国最后一个王朝名为冬烈，王都圣奥罗利亚已经被挖得不剩什么，连带着都城周边都被一扫而空，徒有一个空架子。贝因加纳的预感很对，他提前拒绝了卡提的邀请，猜测赞沙玛尔会另辟蹊径进入遗迹，果不其然，对方的确没有选择前往王都废址，而是在看似什么都没有的山间硬是找出一条路来，直戳群山深处。
这是个不会选择迂回行事的人。贝因加纳的职责只是不用动脑筋地跟着走，因此他很有闲情逸致地分析着雇主的行事风格，心想，只需要选择目标就能走向结果，是唯有至强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他能在这场短暂的旅程里领教他的强大么。
前面探路的赞沙玛尔时不时会停下来确认方向，一方面是他也第一次走这条根本不是路的路，另一方面是等贝因加纳。
法师为爬山已经提前更换了硬底的靴子，他没有抱怨路不好走，跟他给赞沙玛尔印象中的养尊处优画风不符，有了一副善于野外考察的学者风范。看来他过去也并不是全都把事情交给佣兵团，自己在旅店吃吃喝喝等结果的类型。
赞沙玛尔想起黑曜石临行前的“叮嘱”，告诉他不要累到阿塔，两个小时就要休息一次，要准备好食物和干净的水给他享用，如此这般，说了半个钟头。
他已经走的很慢了，他们难道是来郊游的吗。
赞沙玛尔又一次回头，这回他看到贝因加纳把兜帽放下，正边走边嚼着手里散发菌菇酱香气的厚馅饼，咀嚼的声音非常轻微，脚步没有因为吃东西停下，紧紧跟在后面。
金发法师看到赞沙玛尔的目光投向他手里的食物，从包里取出另一个冒热气的纸包，“还热着，吃吗？黑的手艺很棒，其他食物下一餐就只能吃冷食了。”
黑发男人没接，而是在穿过下一片灌木丛后突然停下，说：“我们休息一下。”
前方有块平坦的石板，位置有点高度，赞沙玛尔迈上去，回身拉了一把身后的人。但显然他们没有默契，贝因加纳在毫无提示的状况下没想到赞沙玛尔会拉他，黑发男人力气太大了，直接把他拽上石板，却没有售后服务似的，没等法师站稳就松了手。
“嗷”的一声，一只山猫大小的畸形魔物差点咬了赞沙玛尔的手，魔物代替那没用的男人稳住贝因加纳，用比身体长两倍的尾巴卷住主人的小腿，轻柔地牵引着他到石板上坐定，金发法师抚摸魔物嶙峋的背部，它倏而消失，在那之后赞沙玛尔才走过来。
他们走了将近四个小时，完全到达了一片正常探险者根本不会走的地方，古帝国遗迹的面积很大，虽然有冒险家信誓旦旦地表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已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被彻底翻检过，但只要用最简单的数学计算，即使每天都有成百上千各怀目的的探险者前来寻宝，也做不到那些所谓的全部和彻底。
每一次雨季的山体滑坡都可能让新的遗迹裸露出来，一场细小的地震也经常震出让冒险家为之疯狂的宝藏，这具庞大的尸体至今尚未干涸，怎么能被堂而皇之地口头征服呢。
贝因加纳倒出水罐里的水，递给赞沙玛尔一杯，“抱歉，我没想到您会拽我，谢谢。”
黑发男人接过，盯着晃动的水杯，轻声说，“你不需要对我这么客气，我们只是各取所需。”
“可我对所有人都很客气。”金发青年脱下斗篷把它垫在身下，在水杯里加了一些柠檬和冒着茶香的干花，看着它们在杯子里舒展开来，搭配没吃完的馅饼填饱自己的肚子。“如果您想要另一种特殊对待，我认为这可能会有些冒犯。”
密林之间的光呈现细小的圆柱状，投射进厚实的枯叶和土壤层，背光处的金发男人眸色呈现一种汹涌的暗蓝，即使表情很含蓄，赞沙玛尔也能感觉到，他好像不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