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两个人加一只魔偶在黑色的古战场走了一天一宿。
步入深处后,连防御工事的残垣断壁都少见,偶尔有曾经是巨树的焦木腐朽倒塌,尸体般横在那,上面布满有深有浅的不同记号,大多是匆匆忙忙刻下的,可能到这里的猎人不知自己能否安然无恙地回去,只能把巨木当作一个道标,再尝试往不同的方向走。
贝因加纳推测不出他们的结局,这里没留下任何残骸,这让他突然意识到一路走来,他从未见过那些能称得上尸体的东西。
赞沙玛尔对此的解释是“这可是被死亡眷顾的地方”,好像在暗示这些漆黑的土壤能吃掉任何生物的残留,这让贝因加纳感到自己脚下不再是土,而是细小成堆的虫子,等待死物落地后奏起攀上来大快朵颐。
一路走来,法师没看到哪怕半个传说中魔血凝结而成的结晶,他以为自己好歹可以远远观摩,只要不靠近就没有问题,但执事纠正了他,说就连这个想法本身都是危险的。
“如果血晶簇已经在视野中出现,就代表着猎人已经处于高浓度的污染中,那是极其危险的。”黑曜石表示看不到是好事,这意味着这条路线的确安全无比,而在古战场,安全比无趣重要得多。
他们在第二日天色微熹时到达了夜鹰堡垒的外围,赞沙玛尔抬手止住后面两人的脚步,把遗忘之棺朝脚边一搁,对着远处那破败的堡垒吹出一声长哨。
金发法师望着堡垒的方向,那里仅剩的地上建筑只有一座马棚大小的圆墙,早已看不出它曾经的全貌,无法判断虚无民的建筑风格到底是怎样的,于是法师也就不费那个力气去辨认,等着骑兽登场。
结果正如赞沙玛尔判断,他的坐骑并没有从堡垒里飞出来,而是从另一个方向从天而降,巨大的翅膀扇动的声音过后,周围的烟尘统统被带起,形成细小的龙卷,造就一番局部的沙尘暴效果。
这也不能怪它,巨型骑兽想要降临得悄无声息可太难了。
正如贝因加纳预感的那几个选项,眼前的一只毛色漂亮的狮鹫,有着青铜色的羽毛和浅棕的毛皮,四肢粗壮,羽翼强健,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色泽,一看便知被主人精心驯养。卷起沙尘后它堪称优雅地落地,收起翅膀,俯下头颅将深色的喙磨蹭在赞沙玛尔颊边,黑发男人用手掌抚摸它浅金色的顶羽,对它说了几句话,狮鹫闭上纯黑的眼睛,发出惬意的气音作为回应。
贝因加纳一点没感觉到赞沙玛尔所说的脾气很大究竟体现在哪里,在那对主人和坐骑在少许的亲近后,赞沙玛尔将棺柩和行李分别固定在丹珊身体两侧的鞍翼处,然后回过身,向法师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贝因加纳问,“我们有三个人,它没问题吗。”
“不,只有您和统领。”黑曜石露出微笑,故作神秘地道,“这里距离拉塔古恩已经不远了,我可以自己‘回去’。贝因加纳大人,就让我们在拉塔古恩再见吧。”
贝因加纳来到丹珊身旁,狮鹫没对这个陌生人产生敌视,但同样算不上友好,直接把眼睛闭上了,头垂到一边不去看他。贝因加纳不是第一次见狮鹫,丘陵矮人们也会驯养骑兽,有自己闻名遐迩的骑兵团,其中的坐骑包括一些狮鹫,但不如他现在所见的漂亮。
法师知道它们是如何难驯,也毫不意外赞沙玛尔的驯兽技术。
不过骑狮鹫真的是第一次,法师从未骑过马以外的坐骑,而丹珊在巨型骑兽中也算得上格外高大,它的爪子能不费吹灰之力折断任何人的脖子,光是前肢就有大半个人高,人类想要骑上它,可能需要爬上去才行。
“丹珊。”
赞沙玛尔拍拍狮鹫的侧腹,又说了一句虚无民的语言。狮鹫不情不愿地跪下身,得以让贝因加纳踩着骑蹬跨上去,他扶住鞍座前缘,笑着摸摸它脖子后方的软羽,“谢谢。”
狮鹫发出咴咴的动静,不像是不满,但微微挣动了一下,贝因加纳就不再自讨没趣,将手收回来了。
这时来自后方的鞍座一沉,赞沙玛尔跃上坐骑,从法师腰两侧伸过去握住缰绳,在后面道,“身体稍微伏低,这样不太容易摔下去。”
“我以为让我坐前面是方便您固定好我,否则我可以坐后面抱着您。”两人共骑的永恒问题就是到底谁抱着谁,原本贝因加纳同样想抓着缰绳,但赞沙玛尔先把位置占了,他想付诸实践就只能握住对方的手了。
赞沙玛尔没说话,丹珊已经站了起来振开巨大的翅膀,黑曜石缓缓后退,向他们挥手作别,他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但在风声中贝因加纳没听清,紧接着他的身体猛地感到重力,极大的弹跳力令狮鹫先跃到半空后直接飞了起来,它优雅地转身飞向高空,一时间贝因加纳的耳边除了呼啸的流风什么都感觉不到,自然也不能好好抓着本来就没多少棱角当着力点的鞍具。
风将法师的兜帽吹开,赞沙玛尔的视野顿时被扑满的浅金色长发占据,他啧了一声,终于舍得换一个姿势,改为单手拽着缰绳,用一只手臂箍住贝因加纳的腰,为了观察前方几乎把脑袋搁在法师肩膀一边。
两人的上半身这下贴得很近,赞沙玛尔身体的热度透过被高空寒风冷却的衣料传来,然而贝因加纳却下意识远离,那条横在他腰上的胳膊紧了紧,示意他别乱动,法师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地保持相对的静止,脸稍稍侧过来,看赞沙玛尔专注的脸。
他的鼻息在这个距离之下喷在对方脸上,引人发痒,贝因加纳看到黑发男人的耳朵又不自然地动了动,不禁笑了。
展翼的狮鹫划过长空,泥潭似的古战场在他们脚下快速掠过,贝因加纳身后就是暖烘烘的火炉,他因此感觉不到飞行的寒冷,但风仍然吹的人睁不开眼睛,他就索性阖目,靠在赞沙玛尔身上,逐渐放松了身体。
他们都没有说话,在这样的高空中开口除了被灌满嘴风之外得不到任何有效交流,赞沙玛尔扯着缰绳,但也权当给无处安放的手找个位置之用,丹珊不需要指令,这头骑兽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有极大的默契,根本不需要那些冗余的的操控。
丹珊飞得很稳,除了腾空的那一下有故意的嫌疑之外,整个飞行都像真正的鸟儿在滑翔,作为初次的骑兽体验简直可以打满分,贝因加纳心想如果再这么飞下去,他可能就要在天空中入睡了。
但是有速度极快的飞行骑兽代步,旅行的时间再怎样拖延都会很快结束,当贝因加纳感觉到扑在脸上的风势渐小,赞沙玛尔的声音在耳边出现,带着一种久违和轻快感。
“就快到了。”
他们的高度在下降,金发法师就此睁开眼,去寻找那座传说中虚无民的都城,他看到了,因为它的模样蓦然张大双眼。
这座城,竟然是白色的。
在没有见到拉塔古恩之前,贝因加纳想象过它的样子,黑色的玄武岩宫殿群,爬满藤蔓的带着古意的塔楼和古堡,残破或是腐朽,沉重或是粗糙,他都一一描摹过,但唯独没想到它这样的……不凡。
这座寿命冗长的都城仿佛是用白垩堆积起来的巨人殿堂,神明亲自雕琢的大型盆景,规整的“枝干”占满视野,拔地而起,填补山间的空隙,同虚无民给贝因加纳的印象相似,把不该有的精致放在本该积聚历史厚重感的建筑物上。
即使天幕昏沉,灰云轻压它伤痕累累的身躯,这座依山的恢弘巨人仍未褪下自己特有的颜色,显眼又放纵地生长在山壁上,告诉所经至此的所有人,只得仰望它。
他们下降得很快,贝因加纳没办法一一把自己看到的留在脑海,只能笼统地留下印象――在城墙分割之下,它明显有内城和外城之分,也确实损坏得十分严重。它外围的轮廓几乎化作齑粉,剩余部分布满灼烧的痕迹,无数道不知怎样造成的巨大伤痕纵横在建筑和街道之中,仿佛交错的大地之伤。它们所划过之处,倒塌的建筑遍地,白色的地表破开创口,露出跟古战场同样的焦黑痕迹。
最大的一道伤痕从已经消失的主城门直抵高处的核心城,仿佛被什么力量切断,没能再前进一步,因此内城几乎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伤痕,跟近乎全毁的外城对比鲜明。
贝因加纳想起赞沙玛尔告诉他的,拉塔古恩已经在这里屹立六千年了。
可是如果没有这些摧毁和伤痕,它的外表就跟一座崭新鲜活的城市没有区别,纯白的,一点也不像该属于魔族的城池。
丹珊降落在城外,法师还在它背上久久没有回神,过了一会儿才重新踩上地面。赞沙玛尔望着巨伤劈开的城墙,同样没跟贝因加纳交谈,不知这段沉默是否是因为回想起它被破坏的那一天。
打破寂静的是一连串急促的兽蹄声,残垣断壁内一个骑着骑兽的身影从中跃出,骑手是个外表年轻的魔族青年,他在看到狮鹫旁的赞沙玛尔后大喜过望,跳下坐骑朝这边跑来。
这个魔族男人也是黑发,头发长度比赞沙玛尔稍短,眼睛是即将入夜天空的深蓝色,他对赞沙玛尔微微颔首作为礼节,脸上掩藏不住喜悦,说,“刚才看见丹珊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统领,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赞沙玛尔问,“卡特,这段时间有出事吗。”
对方嘿嘿笑道,“一切正常,有艾特拉丝大人替您巡视城防,还有我们,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人受伤吧。”
“没有,都好着呢。”
当确认完这件事,远在一旁的贝因加纳见赞沙玛尔拍拍同伴的肩膀,露出笑容。他惊讶地捕捉到那个黑发男人脸上不同于之前他看到的任何一种笑,抛却讥讽和冷淡,变成一种发自内心且毫不设防的纯粹笑意,他如释重负,从未这么轻快、近乎算得上畅快地笑了。
被称为卡特的年轻魔族在与统领交代完大概后,终于注意到除了赞沙玛尔之外这里还站了个人。他注视着贝因加纳,表情先从惊疑到了讶然,然后顺着骤然的顿悟到更强的雀跃,他丢下自家统领,快步走向贝因加纳,大声说道,“您、您一定就是阿塔?我是卡特利昂,欢迎来到拉塔古恩!主――”
卡特利昂说的是虚无民的语言,贝因加纳没有听懂,但不妨碍他知道对方要来打招呼,迎上去打算跟他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