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赞沙玛尔因一阵血肉吞噬的声音回神,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黑红的地面,往旁边挪了挪脚。
巨魔当年建造这座地下神庙应该费了不少功夫,包括这里蜂巢般一个个相连的地穴,用的都是坚固的石材。梦魇滩涂附近全是沙子,没有采石场,这些材料想必都是他们从很远的地方运过来的。
神庙里有几尊神像和祭祀台,风格古老野蛮,赞沙玛尔没认出他们供奉的神是哪一个,大概是自己虚构出来的。
现在,大殿被猩红填满,神像被泼上的鲜红化为黑色,气味像光临了屠宰场。过去巨魔在这里残杀自己的食物后,血液会随着地面的沟壑流走,骨渣和碎肉也被类似清洁法术的巫术清理干净,宛如大殿在吃人。
而今更强大的捕食者到来,流血的就变成曾经的食客,这回赞沙玛尔倒觉得巨魔的巫毒法术用在他们自己身上十分方便,省得尸骸没地方堆。
赞沙玛尔身上也不怎么干净,但周围腥气熏天,又没人有闲情逸致在意他的仪容仪表,他也就无所谓了,谁干屠宰的活儿时能干净体面呢。
当有条虫子在你的血管里钻,脖子上套着动不动就找存在感的环,身上还有一道不小的伤口的时候,任谁都很难保持一个好心情。赞沙玛尔心情自然不好,但他刚刚发了会儿呆,不小心过了时间,没听到那个巨魔副祭招供的地穴位置。
他咧嘴笑了笑,跟对方说,“再说一遍。”
这无疑是一种绝望的折磨,那名副巫祭发出无比痛苦的低吼,这具巨大的身躯有一小半已经被某种锋利的器具剔成了骷髅,另一半在剥皮的过程中,即使这样巨魔还是活着,不禁能让人感叹一句邪魔们的生命力真是一个赛一个顽强。
赞沙玛尔也不理他,侧着耳朵扫了眼地上剩余那些还活着的巨魔,手里的长刃没注意落下了,不小心砍开其中一个的脖子,血迸出来,溅上他的裤脚。
黑发男人又挪远了些,砸门的声音掺杂副祭虚弱低沉的话语声,吵得他额角突突作痛。他坐在那里,手执利刃,无论远观还是近看都是一尊杀神,稍稍靠近都能被那股杀意千刀万剐,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频繁走神和拿捏不好力道都是他的身体试图罢工的征兆。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捏死这些人。意志混乱,中毒虚弱,他都能拖着这副身躯拧断敌人的喉咙。虚无民有五千年寿命,但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伤痕累累,曾经有人对他说他无法活到他们的极限寿命,即使是神造的躯体,在不合适的时间摔打得太过,“使用寿命”也会跟着降低。
可是经历过那种痛苦才令他活到现在,否则一个刚刚成年的虚无民,最年轻的黑暗骑士,被安排在最危险的战场冲锋陷阵,怎么可能会比其他人活下来的几率更大呢。
痛苦在作祟,令赞沙玛尔感觉自己的手脚像是变小了,身体变成少年的样子,被一股力量扯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训练场的墙上。
他弓起身体剧烈地咳嗽,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分不清这究竟是训练还是虐待。
一道黑漆漆的影子走近,少年听到那个声音。
“站起来,赞沙玛尔。”
少年睁开充血的眼睛,瞟向居高临下俯视他的男人。他总是会用不屈和愤怒的目光看这个人,曾把对方想象成恶鬼的样子,尖牙利齿,狰狞不堪。
可是这个人就是一个虚无民而已,长相既不可怖,也没有獠牙。他有着和艾特拉丝跟赞沙玛尔自己一样的浓黑头发,高挑俊美,眼眸血红,只有杀死猎物时迸出的鲜血才会是这样的红色。
班尔席里,六位黑暗骑士之首,黑暗骑士总长。
赞沙玛尔咬牙从地上爬起来,瞪着班尔席里,试图从对方那双冰冷的眼眸里看出点什么,但是攻击下一刻就已经来临,成年男人的力量又快又重,任由赞沙玛尔如何天赋异禀,都不可能敌得过,更何况他的资质在同族之中只能算是普通。
少年再一次被摔在地上,血呛进气管令他呼吸受阻,他忍着肋骨碎裂的剧痛猛烈地咳出来,盯着被自己身上的血污染红的地面。
有人进来了,令高大的黑暗骑士试图把赞沙玛尔重新拎起来的动作缓了一缓。少年听到一些人说班尔席里欺负小孩,说虚无民的孩童十分珍贵,是神最好的作品,说就连成年人都承受不起这样的摧残,更何况负责操刀的还是黑暗骑士总长,一个已经待在这个职位上一千年的最强战士。
这些为赞沙玛尔说话的人中有一个是大巫师,他警告班尔席里如果再这么做他会禀告主君,这次就连血祭司都不能包庇他。
但是没用,班尔席里依然一意孤行,仿佛什么都不怕。
就连赞沙玛尔都知道原因,血祭司赛耳希斯是总长的情人,而主君是个长在王座上的疯子。与原始种的战事愈发焦灼,黑暗骑士不容置疑是战场的尖刀,只要班尔席里没干出弄死同族的事,没人能制裁他是否有罪。
所以少年偶尔在睡眠之中会恨恨地想,如果他不小心死了,班尔席里就能被治罪。
在他的记忆里,班尔席里的内核就是冰冷,残忍,和不知为何的疯狂,而这样的混蛋居然是他的哥哥。
艾特拉丝帮他处理伤口的时候总会说,我们是兄弟姐妹,神厌倦了黑发红眸的搭配,所以在创造你的时候,赐予你一双晚霞般的眼睛。
她和班尔席里一样,在谈及神和主君时,都敷衍而过,不是特别尊敬。
少年的赞沙玛尔问过这个自称是他姐姐的人,这种以训练为由的虐待和折磨什么时候能结束,艾特拉丝没给出答案,只留给他充满歉意的表情,揉乱他的头发。
艾特拉丝看似一直在安慰和支持他,但在少年眼中,她只是用另一种形式的逼迫,来确保他必须要变得更强。
“他只是在拿我出气。”赞沙玛尔绑紧手上的绷带,还未变声的他声音青涩,身体的成长速度远低于同龄人,显得十分单薄,“下一场战役还没开始,赛耳希斯又和他吵架,他只是想拿一个人泄愤。”
少年怒目切齿的样子像一只凶猛的小兽,艾特拉丝轻声哄着他,“对,你说得都对,赛耳希斯早该甩了班尔这个变态虐待狂。”
赞沙玛尔不会因为有人帮他骂人就高兴起来,当太阳升起,对他的伤害又会开始。
他不明白,所有人都在夸奖他进步很快,极其有希望成为继现任总长之后在五百年内成为黑暗骑士的人。只要按部就班磨练自己,第七席黑暗骑士的位置终究是他的,接任班尔席里成为总长也是。
他不就是想找个自己能控制的继任者吗。
少年虽然成天被迫浸淫在训练场中,但很清楚这座庞大的都城中,虚无民与眷属种族之间,虚无民之间,黑暗骑士和大巫师之间都有数不清的嫌隙龃龉。主君,那位神在地上的化身只会静静看着幽暗滋生,仿佛只要城市还能运转,战争还能发动,他就不会管其他任何事。
班尔席里告诉少年,想要一个结束,要么是死亡,要么就战胜他。
身上的伤一层叠着一层,赞沙玛尔不想死,所以他一直在抗争,也从来没觉得战胜班尔席里是无稽之谈。
而就像赞沙玛尔不知道班尔席里为什么要这么着急,他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让古因海姆诸神也急切地想要结束圣战。
黑暗骑士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战死,然后被一再补缺。等到刚刚成年的赞沙玛尔成为有史以来年轻到惊人的黑暗骑士,终于可以驰骋战场而不是单方面被揍的时候,洛斯提斯那头的从神来到大地上帮助智慧生物抵挡邪魔,原始种的抗击也愈发激烈。
再后来,班尔席里也死在某场惨烈的战役之中,那个人沉默地出发,最后就连尸骸都未能带回。
临走前,他仿佛能够预知自己的死期一样,朝着要赶往另一个战场的赞沙玛尔道,“接下来就是你的责任了。”
赞沙玛尔没有理他,直接骑着狮鹫越过他走开了。
那一役之后,黑暗骑士只剩下赞沙玛尔。
但赞沙玛尔依然能坚持下去,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无论人还是半神,他用最普通的武器都能碾去他们的生命,化解了无数次家园故国遭袭的危机。
人们称颂赞沙玛尔,说班尔席里的做法确实达到了应有的效果,为虚无民塑造出绝然强大又无法超越的战士。神的夙愿一定能够达成,他们定能将苍白的虚无染上洛斯提斯另一侧的土地,为原始种带来毁灭。
每当这一刻,赞沙玛尔总会在庆功宴上借口离开,比起听这些人的恭维,他更喜欢找朋友一起喝酒。
他曾经也以为圣战的终点要么是原始种放弃抵抗,要么是主君将虚无民消耗到最后一个人,总之,不会有什么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