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第二天下午，在贝因加纳赶赴与赞沙玛尔的约会前，他先拆了一打信盒中的信件，明明是在工作中，他却突然有些想和赞沙玛尔一起吃饭。

他们的食谱应该很不一样，吃也吃不到一起，但贝因加纳这个想法突如其来，特别急于实现。

他第一次觉得拆信这件值得享受又有仪式感的事情是那么繁琐，早知道应该让莉莉安先帮他拆好了。

但是这一次通过邮递站送来的信件不全都是好消息。

用来浇灌轴身的勒菲魔液难以运输，而它所需要的大型炼金设备也无法运来星洲，所以贝因加纳一开始就没抱着能够一步到位的想法。

只要原料到位，炼金设备他可以花费一些时间在拉塔古恩组装构建，反正古魔法部在这，他不缺人手。

可是经过精细的计算后，出问题的是原料使用量超乎想象，比他运来好几车黄金到亡人市集都要夸张，不，是夸张好几倍。

克罗斯・提昂会出现在星正教的祝福祭礼上，现在想来不一定是因为赞沙玛尔，而是他想告诉贝因加纳，“只要能让虚无民不再作乱，神殿不会阻止他修复他们的都城。”

但是，一些事情依然不能那么明目张胆，当大陆各势力发现有人要掏空全大陆整整两年产量的克雷矿、钢水晶和银铁的时候，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为了修个魔造城，而是会为哪里要屯兵铸器心惊胆战。

勒菲魔液需要的三样原料全都能够用来制造武器和防具，是附魔纹样和炼金魔符的良导体，不让掌权者们想歪是不可能的，这种时候甚至筹集它们所需要的金钱都不再重要。

贝因加纳・翡银有的是钱，问题就是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想要的东西运来星洲。

而且，就算解决了勒菲魔液，还有启动主轴需要的巨量魔矿石他要去跟矿主们打招呼。看样子无论如何，远程遥控肯定是办不到的，他必须亲自回一趟大陆，才能有可能把这个问题解决。

他立刻取来信纸写了几封信放在盒子里，不是特别舒爽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拆开最后一封信，祈祷这封信上最差的反馈是无事发生。

最后这封信很朴素，在一堆刷着金漆银漆的华丽信封里不起眼极了，几乎就是一封毫无装饰的信件，内外都是。

它来自贝因加纳曾经帮助过的一座深山里的古老修道院，是那里的院长写给他的。

不是所有的修道机构都和大陆那三位神明有关，零星有一些信奉杜撰的或是不可考证的神明的小宗教也在古因海姆各地存在，这座距离尤斯缇缇亚不远的古院就是其中之一，院中只剩下几个老修士和一些帮忙干活的魔偶，他们教养着一群附近小镇上收养的孤儿。

贝因加纳还在学院时，修道院院长曾向古魔法部求助修理坏掉的魔偶，由此他们相识。后来他每年都会给修道院寄一些资金，对方却一直婉拒修缮和迁走，但为了表示感谢，贝因加纳也会经常收到一些特产和祝福。

即使在离开尤斯缇缇亚之后，贝因加纳也一直负责帮他们修理魔偶，院长只找他，原因是那座修道院里有一个非常特殊的魔偶，她不想假手于人。

贝因加纳之所以怀疑过黑曜石之中寄宿着真正的灵魂，就是因为他曾经见过这样的存在，就在古院里，那个特殊的魔偶身上。

而这封信跨越半个大陆，穿过山脉又横跨整个星洲来到法师手中，也是那只古旧的魔偶又到了新的修缮周期，修道院长问他有没有时间来看看。

这样看来，回去一趟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贝因加纳不是很心急，他想，深冬之前回大陆应该就可以，那时候垭口还不难走，只是这样一来就赶不上星正教的冬礼了。

但虚无民的生命仪式他倒是能够见识一下。

时间差不多快到了，贝因加纳换了身不是特别正式的长袍如期赴约，穿过立柱长廊和庭院，从两扇山壁间钻出，他以为自己会见到黑色的海和墨蓝的天，和之前看到的相似。

结果他见到的却和想象中千差万别。

拉塔古恩背后这一侧没有任何遮挡，海天一览无余，而现在这一刻，天上滚滚流云扑面而来，边缘的羽毛状云片像它们的翅膀，抓握天空，笼罩深海，将紫红色的霞光射向海面，无比斑斓。

太阳即将坠入堪堪在海平面的云层中，只在偶尔透来一束金红，赞沙玛尔还是平常那个样子，双手插兜站在一块向前延伸的石头上，背对贝因加纳像在欣赏美景。

晚霞照亮黑发男人身前，在他身后的贝因加纳被对方的阴影遮挡住，而海崖这种东西给他带来的从来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赞沙玛尔站得太危险，这让他下意识上前抓住对方的手，把他拉回来。

黑发男人回首，被他挡住的绛紫霞光倾泻而下，照亮他们两个人。

贝因加纳无暇欣赏美景，扬起声道，“您不觉得危险吗。”

赞沙玛尔想说自己不会连一块石头都站不稳，但注视对方的表情后他没这么说，而是给贝因加纳指了指天边，“神似乎就是从这霞光中得到灵感，赋予我这双颜色的眼睛。”

“以刻奴亚”，番红紫色，这个颜色像是就连海水都能穿透，越靠近太阳和海平面，霞光、云氤和海流便愈发交融。

任何人站在这里，这些光辉都能将他们的疲惫和郁气一扫而空。

赞沙玛尔笑得很开心，带着一番卖弄的神色，贝因加纳抓住他的手想要松脱，他就反过来握住，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一定要让法师对比看看，他的眼睛和晚霞到底哪个更美。

“喜欢吗。”

黑发男人问，故意不说是喜欢什么。

哪里都有晚霞，但除了秋日的拉塔古恩，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这样的风景。

况且还有赞沙玛尔，他不会觉得自己不是那景色的一部分。

滚作一团的云被风吹散了些，黄昏的日光半点也不刺眼，可是沐浴在以刻奴亚黄昏的绮丽中，贝因加纳却感到畏缩，被眼前的人那道目光灼伤。

他从对方眼中看到十分理所当然的感情流露。

正触摸他的肢体过于滚烫，像盘绕在他手心里的烧红的铁链。

这是因他自己的默许而诞生的灼热。

贝因加纳自问，他想得到现在这个结果吗，想拥有一个跃入深渊后徒劳地伸出手，愿被伸来的藤蔓挂住，阻止他下落的机会？

逆着光，赞沙玛尔却看不出贝因加纳任何喜悦的情绪，他垂下眼睛，锋芒不显，轻声说，“晚霞还会变成粉色的，在春天的时候。”

虚无民的战士显然无法拿捏好一个人类法师复杂情绪中的深意，他觉得不说话就是不喜欢，这跟他的剧本完全不同，因此格外小心翼翼。

有风从他们耳边吹过。

贝因加纳终于动弹了一下，伸手抚上黑发男人的眼尾，柔软的睫毛在他指腹上扫过，他找回语言能力，轻声说道，“您是独一无二的，任何地方都是。”

他的声音像是一种宣告。

赞沙玛尔恍然大悟，原来贝因加纳是被震撼到了，果然，要让这个人看到大陆没有的东西才会知道这里有多么好。

黑发男人的目光在自信地诉说，这是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