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不在
康元帝猝死在信王断气的当晚。
因为大战尚未结束,傅思封锁消息秘不发丧,对外宣称皇帝病情好转,前往温泉行宫疗养,待我军凯旋必当亲自为之接风洗尘。
知情的大臣只周太傅一个。
通明殿上龙椅金黄耀眼,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尊荣,足以号令天下随心所欲。但它的主人,非但没有如臣子山呼祝祷那样万岁,反而死在了四十出头的年纪――眼睁睁看着最爱的儿子死在面前,急火攻心悲愤而死。
皇帝久病,死时身上并无外力伤痕,并不会引人过分怀疑。但信王是被匕首穿心而死,日后该如何公告天下?
其实要给个说法并不难,就说信王因为钦差失职造成陈州陷落,自觉愧对天下百姓所以自戕。
但傅思不愿意这样。
傅忆这辈子已经够苦了,生前他没得到过什么。身后,傅思想给他留一些好名声――聊胜于无而已。
时局未定,不知什么时候能发丧下葬。皇帝和傅思的尸体,傅思挪到了冷库之中。
淑妃听闻长子回京,急着要见傅思,倒不是因为舐犊情深,为的自然是探听边境情势。毕竟皇帝身体每况日下,若是傅思掌控了军权,夺嫡自然胜券在握,眼看着就要做太后,淑妃之喜按捺不住,以至于完全没察觉宫中异样。贵妃也多番派人打探消息,却是想知道老三为何不一同回京。
傅思全都敷衍了过去。
周太傅也来问,先帝的谥号如何安排,陵寝是否要暗中着手动工,也好让先帝与信王早日入土为安。
傅思也说再议。
他此刻不想管什么前朝后宫,暗潮涌动。只想自己好好冷静一下。
关上通明殿大门,金黄的龙椅即使没有明亮的光线加持,依旧闪耀着耀人的光芒,带着几乎是蛊惑人心的作用。
以至于傅思从前一直以为,傅忆心之所向的,就是那无上的权力。
但直到他死在自己面前,才知道。
根本不是。
皇位固然诱人,也抵不过恨意在心底的执念深沉……不,这样说也不对,其实,让傅忆执迷不悔、孤注一掷的,应该是爱。
傅忆真的很爱、很爱他的母亲。
因为母亲的怨恨,他痛恨君父、痛恨皇权,甚至连自己也恨上了。报复的种子在他心里长成剧毒的藤蔓,遮天蔽日,也扼死了自己本可以拥有的幸福。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
傅思坐在丹陛上,一抬头就能看见一步之遥的龙椅。
那么近,那么耀眼,而且几乎唾手可得。
傅忆死了,那样决绝地自杀,绝不会给自己留下新生的机会。草原部落拥有神力的血脉至此断绝,神迹也至此消灭。
还有谁能让傅思回到商榷身边?
傅思从怀中取出刺绣,抱着双膝,深深埋头。
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到处是傅思无法应对的难题:何时公布国丧?如何平稳地改换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何平衡后宫前朝权力倾轧?何时楚国能繁荣如从前?
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
回蜀州吗?
但蜀州没有商榷。
全世界都没有商榷了。
他回不去了。
傅思埋头无声地哭起来,直到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傅思抬起头,昏暗而空旷的通明殿内多了两个人。
住持身穿袈裟,不知什么时候剃了发,他眼眉低垂,对傅思说:“我来替故人超度。让她,最后去见他一面吧。”
侧身让出一个太监打扮的,傅思认出,是徐鲤。
傅思沉重点头,“周太傅在殿外,你们进来前应该见过他了。让他带你去吧,节哀。”
徐鲤一言不发,木偶一般双眼无神,对傅思深深一礼后退出殿外。
殿内便只剩下两人。
傅思并不讶异他的这位伯父能够顺利进入皇城,甚至踏入这象征无上权力的通明殿。
――他曾是楚国的大皇子,即使时过境迁身着袈裟,周太傅不会认不出他。
住持缓步登上丹陛,走到龙椅书案前,就着案上黄绸朱笔,开始书写。
“那孩子顽固,对自己又极狠。如今结局倒是对他的成全。人生十九载,有求即苦,他也许对不起天下人,但对兄弟,到底是不错的。”
十九载?傅忆生于康元二年,死于康元十九年,哪来的人生十九载?
傅思起身,走到伯父身旁,看他在黄绸上写下傅忆的生辰八字。
康元元年,六月一日,未时三刻。
比傅思还要早一个月。
傅思疑惑看向对方,住持并不停笔,边写边道:“先帝半辈子都在为他筹谋,从他出生那刻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