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欣愉 - 铜色森林 - 陈之遥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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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欣愉

印钞票,听起来爽快,其实是个繁琐的过程。

机器已经组装好,印钞纸,油墨,钞版都是现成的。但一经开动,要将铜质雕版凹槽中的颜色压印到纸上,粗细、浓淡都需要经过调试。

先得在练功纸上试印,等达到理想状态,才开始在印钞纸上正式印刷。

一色印完晾干,再印另一色。

一面印完晾干,再印另一面。

每道工序之后,都要经过检验,号码,文字,颜色,线条,水印,画面的层次,凹凸的触感。所有被剔除的废钞都得登记审查。

从印钞纸出库到成品封存,每一环节都有守卫,经手必数,一张都不能少。

就这样,防空洞里的印钞厂正式运作,再看月份牌,已经是冬天了。

钟欣愉想对秦未平说声谢谢,不要多想,先做起来,真的有用。如果不是这些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几个月。

人在山洞,简直与世隔绝,她迟了几天才听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消息。日本人轰炸了珍珠港,当日便进入租界,接管了商会和银行公会,法币彻底退出上海。那些付出了多少生命的坚持,就这样失败了。

香港也在打仗。不知是不是正式撤离,秦未平飞到重庆,来山里看了她一次。

两人有段时间未见,他本以为印钞厂进度顺利,直到看见本人,才发现她的状况很不好,睡在办公室里,许久不见阳光,苍白得像个鬼,瘦得形销骨立,又因为长时间的伏案,两只脚肿得很厉害。

他要她跟其他工人一样,搬到外面的小楼里住,要她好好吃饭,每天到山上走一走。

她都听着,答应着,没有任何反驳意见。

他看着她,知道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等着上海的消息,但他没能带来给她。

“欣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对她说,头一回没叫她“钟小姐”,也许只是因为她现在用着化名。

“我什么样”她带着点笑容反问,心里却万分反感他对她的这个称呼。

欣愉,欣愉,欣愉……她还记得在上海的最后一夜,林翼这样把她唤醒。她不想让别人的声音覆盖在这段记忆上。

秦未平也没再说什么,就这样走了。

她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却没想到隔天厂长来找她,通知她暂时休假,还安排了一辆轿车,要送她去重庆市内的医院做检查。

“是秦先生的意思吧”她问。

厂长点点头,大概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又跟她打听,和秦秘书是在哪里认得的

她只说:“香港。”

在厂办里等着车来,厂长与她闲话,说香港大约守不住了,平准基金已经放弃维持,但秦秘书却是节节高升,现在身上的职务比以往更多,不光是财政部长的助理,还在对外关系委员会和太平洋协会任职,直接出面和美国人谈事情……

钟欣愉听着,不禁佩服,同时却也疑惑,老秦还是从前的那个老秦吗

她清楚地记得他在离开华盛顿的飞机上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事胜利了无法宣扬,失败了无法解释,是需要一点信念支撑的。

他是否坚信如初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这信念会带他到哪里在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意义吗

未曾想出一个所以,轿车来了,带着她离开歌乐山。

进了城,到处拥挤不堪,好像整个中国的人都搬到了这里。她仿佛重回人间,却只是觉得吵闹。所闻,所见,与她毫无关系。她宁愿留在山洞里,听凹印机的嘈嘈切切。

到医院检查,拍了X光片。后方无所不缺,连菲林都不够用,全都是由医生当场看过,当场诊断。

医生说,她的肺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现在最大的问题只是长期的疲劳和营养不良,要她好好休息,注意饮食。

但她跟医生要安眠药,只要安眠药。

医生开不出来,手术连麻醉都不能保证,大概也看出她的问题,在心,不在身,顿了顿才又开口说:“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你应该好好看看周围,有多少人拼了命想要活下去……”

她笑笑,不答,自己也知道自己没道理。虽然她浑身伤痕,日夜工作,但医生比她更疲惫,吃得更差,外面还有无数的人挣扎在更低微的生死线上。

从诊室出来,她在医院里走着。到处都是人,到处听见痛哭和呻吟。病房像难民营,手术室宛如屠场,太平间早已经不够用了,尸体堆在外面空地上,连一块盖布都没有。

仿佛还嫌不够似的,警报拉响。更多的人涌出来,奔向防空洞。

她并不害怕,只是随人流走着。半路看见一个孩子,也跟她一样,一时被推到西,一时又推到东。

那孩子最多七岁上下,瘦得像麻杆,头发很短,剪得乱七八糟,身上只有单衣,手里还抱着个更小的,挡住了他的视线。而且他也根本抱不动,只好整个人往后仰,越走越慢。后面人等不及,几次险些要把他推倒。

隐约已经可以听见飞机俯冲滑翔的声音,钟欣愉想帮他,把小的那个接手过来,可大孩子却死不放手,警惕地看着她,对她说重庆话。她听不大懂,像是在骂人,说你他妈想干嘛

“来不及了,我帮你,这样可以快一点。”她解释。

大孩子怔了怔,这才松了手,让她把小的抱走了。

那是个一岁多的小女孩,身体软软的,却也沉甸甸的。直到这时,钟欣愉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虚弱了,只能用胯骨顶着借力,再空出一只手,想牵牢大的那个。

但大孩子甩脱不要,说:“你别拉我,我肯定跟着你,我不会让你把妹妹抱走的。”

混乱中听见这句话,钟欣愉竟笑了一下。这份混迹于市井的怀疑和老练,让她觉得熟悉。

好不容易进了防空洞,大孩子熟门熟路,挤到一个角落,又把妹妹接手过去,席地而坐。

炮弹落下来,时远,时近,像是隆隆的滚雷。防空洞也跟着在震,昏黄的灯光随之明灭。后来干脆停电了,煤油灯被点亮,有人靠墙抱臂站着闭目养神,也有人从口袋里拿出扑克牌来打,早已习以为常。

但孩子不一样。小的那个吓哭了,大的起身,抱着她掂着,哄着,说:“妹妹不哭,妹妹不哭……”

旁边有个护士认得这两个孩子,努努嘴,对钟欣愉说:“父母轰炸死了,就剩下她们姊妹俩,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平常有人看她们可怜,就给点东西吃,夜里睡在长凳上。我们也不好赶她们走,实在是没有地方去……”

钟欣愉听着,才知道大的这个也是女孩。头皮上有疤痕,头发应该是治伤的时候剪掉的。

她摸摸孩子的手,问:“你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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