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长江尾 - 铜色森林 - 陈之遥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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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长江尾

年初一,上海下大雨。

林翼站在华懋饭店八楼的窗口,望着外面密密的雨幕,从黑色的天落到黑色的江面上,仿佛无穷无尽。

这是龙凤厅里的大包厢,并排摆了两桌酒席。室内热水汀烧得正旺,窗一关,玻璃上的雨珠敛去,镜子一样映出他的影子。青灰色法兰绒西装,温莎领衬衣,没有打领带,他穿的越来越像森山,从那一场大火之后开始。

去岁四月底,作为东合影戏院的幸存者,他被带到大桥大楼,接受宪兵队的调查。

审讯室的窗户是被木板钉起来了的,室内一直开着灯,晨昏难辨。到底不是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房子里的隔音不算太好。有时会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以及含混不清的对话,英语,沪语,日语的咆哮,偶尔还会有一阵尖叫,或粗野,或凄厉,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发出的,甚至有些像动物被虐杀时最后的哀鸣。

审讯他的有许多人,他们轮番问他同样的问题,姓名,身份,去东合影戏院做什么,都见过谁,说过哪些话。

问:你为什么中途离开

答:森山先生要我去文师监路住宅取一幅画。

问:你一个人吗

答:还有森山先生的随从阿吉。

问:那阿吉现在在哪里

答:我们找画的时候听到爆炸声,从房子里出来,看到影戏院起火,就一起跑回去试图救人,后来在浓烟里走散了。

从始至终没有刑讯,如果说疲劳和饥渴不算刑讯的话。也许还是为了他的这双手,造币厂用得到他。他们只是一遍遍地问,而他一遍遍地回答。他知道他们会比较每一遍叙述中的不同之处,也会把他的说法拿去跟所有牵涉到的方面核对。

身为一个骗子的技能竟然又有了用。与一般人的常识恰恰相反,如果想让对方相信一件事,你要做的不是让自己每一次的叙述分毫不差,而是每一次都要有细微的不同,比如遗忘一些细节,又记起另一些,甚至换一种稍微不同的方式表述。

这是因为当一个人回忆一段实际存在的事件,这件事在他的记忆里是以画面的形式保存的,每一次用语言讲出来,都不可能一模一样。

但如果说谎,那储存在脑海里的往往只是一些事先反复记忆的文字。低劣的骗子很可能只剩下背诵的能力,尤其是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

而他已经尽力了,过电影一般地想象,每次都添上一些真实的细节。

问:救人

答:是的,我妻子在里面,森山先生也在里面。

问:你妻子

答:是,她原本是中央储备银行外汇科专员,刚刚辞去工作,我们还是新婚……

一遍又一遍,他试图用她的死证明自己的无辜。虽然知道是假,但在审讯室白炽的灯光下,还是会有一些瞬间,连他自己也当了真。也许,只是也许,他忍不住想象,她在虹口某一间小诊所的手术台上死去,在去往公和祥码头的路上死去,在船舱里死去,反反复复,直至痛哭流涕。

他们找不出他的破绽,但也没有放过他的迹象。这件事太大了。那一夜封锁,救火车来得太迟,日侨死伤无数。他在影戏院外面数过,赌的就是残尸和身份对不上,结果也的确如此。

据理力争之后便是愤怒,愤怒之后又变成挣脱束缚的企图。他因此挨了打,但这其实也是身为一个骗子的技巧之一――如果一个人对一件事的叙述完全没有问题,往往会在反复被质疑之后越来越激动,喊叫,甚至暴怒。但说谎者却会越来越麻木,直接跳过愤怒的阶段,选择沉默或者妥协。

但不管他如何表现,审讯还是再一次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从头开始:再说一遍,你那天去东合影戏院都做了些什么

他已被疲劳击溃,不确定自己在这里呆了多少时间,一天,两天,还是仅仅几个小时而已问答的间隙,神思抽离的片刻,他怔怔望着对面墙上洇出的水迹,在白炽的灯光下看起来竟像是一只巨鸟,正展翅飞去,神仙也不可能追上……

等到回神过来,房间里换了一种柔和一些的灯光,甚至给了他水,还有食物。鹤原来了。

“你知道吗这回出事之前,森山调查过你。”鹤原还是用那种温文的口气与他说话,像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会受到如此漫长的审讯。

“是,森山先生调查过我。”但他却笑了,是早已知晓的表情。

鹤原倒有些意外,看着他,等着下文。

他于是说下去:“森山先生去过齐云斋,知道我在那里做过书画掮客。那之前,是八仙桥西街上的苏裱店,我学徒三年,谢师三年。再往前,就是大世界小京班,那里还留着一张字据,说我是给我老娘写字卖到龙套班子里学艺的……”

几句话说完半生,他看着鹤原,顿了顿又道:“然后,森山先生来找我,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鹤原问。

“他问我是哪一年生的”林翼回答,“我说我这样的人没有生日,甚至连年份都不确定,但他却告诉了我一件事。”

“森山他怎么说”鹤原又问。

“他说他1911年到过上海,在文师监路里那座房子里和一个女人同居过一段时间。那女人是个戏子。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他们分开了。”

“什么事情”鹤原继续。

林翼摇摇头,答:“他没有说,现在已经不可能知道了……”

但鹤原脸上那一瞬的表情,让林翼确定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那天,森山先生还跟我说过很多……”林翼继续说下去。

“还有什么”鹤原等着。

灯光下,林翼苍白虚弱,但往后靠到椅背上的动作却又显出几分笃定:“森山先生告诉我,他和我一起可以做很多事,不止是法币……”

他知道自己在赌,说出来的是钟欣愉的猜测,日本方面想要做的不止是法币。

短暂的寂静之后,鹤原笑起来,说:“林先生,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作为一个学经济的人,我一向认为武力皆为下乘,国与国之间最高的较量应该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森山不在了,对我们来说都是遗憾,但我跟你还是可以继续合作的。”

就是因为这句话,林翼走出了大桥大楼。这是宪兵队的总部,没有几个人可以走着从里面出来。

也是因为这句话,过去几个月里,他在造币厂替鹤原研究美钞。

正如德国人秘密地制造英镑,空投到伦敦。日本人真正想要的,也不止是法币。

但任凭印刷工艺水平再高,到最后都要通过纸来体现。他们的第一步,便花了大力气仿造美元的印钞纸。日元里加的是三桠皮,法郎用阿列河水搅拌纸浆,而美钞用的是长纤维的棉麻,在战争时期尤其难得。反复实验的过程耽误了法币的研制,甚至没能赶上重庆改版的速度,印出来的伪钞大多成了废币。

那段时间,他极其谨慎,却还是去了一次贝尔蒙。随后便收到一封电报,是常兴跟他报平安。他明白其中的意思,她也平安,有时候却又怀疑是常兴在骗自己,想要求证却又不敢求证。

直到秋天,贝尔蒙出了事。再到十二月,日美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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