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向嘉安是早上走的,下午便入了土。
“你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啊。”田序坐在向然身旁,是责怪,也是担忧。
“说这干嘛。”向然摩挲着水杯的把手,杯里盛着田序给他倒的热水,“大过年的,怪不吉利的……”
“这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田序并不认同向然的观点,“谁还早晚不是这么一天啊。”
向然转头,眼神锐利,斜睨着田序:“不要说这种晦气话。”
“好,我不说就是了。”有些话题可以舍弃,有些话题田序却不愿意退让,“但是你爸走了,你应该告诉我的。”
向然不解:“又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为什么?”田序回望向然,眼里有愤怒,也有委屈,“咱俩朋友一场,你爸去世了,你不告诉我,还问我‘为什么’?”
俩人离得太近,近到向然能看清田序嘴唇上泛起的死皮、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喉结周围凸起的青筋,还有藏在衣领下方平直的锁骨。他慌促地转过头去,喝了一口水,用依旧干涩的嗓音表达着自己的歉意:“对不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田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他局促地挠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做着解释,“你告诉我一声,好歹有人能帮衬你一下。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扛,多累啊。”
“也没多大。”向然苦笑,“而且我也习惯了。”
习惯了一个人去照顾向嘉安,也习惯了独自去扛所有的事。
太过悲凉的回答,仿佛无情的手掌,攥住田序的心脏,扼住他的脖子,导致他大脑缺血,呼吸不畅,浑身都在颤抖,说不上是悲伤更多,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反正他感觉很无助,明明失去亲人的不是他。
向然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连忙放下水杯,将手搭在田序的肩膀,轻声问他怎么了。
田序不回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向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也依旧没有反应,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吓得向然立刻起身,站到田序身前,又是探他额头的温度,又是拍他的脸颊,却是怎么也叫不回田序的魂魄。
“你怎么了?”向然摇晃着田序的肩膀,急得湿了眼眶,他以为向嘉安已经榨干了他的眼泪,“你别吓我啊!”
在一个向前摇摆的瞬间,田序倏地抬起手臂,环住向然的腰身,用了很大的力气,将他拉向自己,将脸埋在对方的怀里。
向然呼吸一滞,僵在原地,失去了言语。田序抱得很紧,勒得向然有些疼,但是他不忍心说出来,害怕会因此失去这个温暖却又痛苦的拥抱。
“田序,”他轻拍对方的后背,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你怎么了?”
田序不说话,只是用头抵住向然的胸膛。他呼出的热气洒在向然的肚子上――向然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毕竟两人之间还隔着好几层的衣服,但是他的脑子心猿意马,早已失去了控制,朝着自己渴望的方向狂奔而去。
纵使有千万般的不舍,向然也必须将田序推开,避免出现尴尬且难以解释的场景。
“田序,你先放开我。”向然用力去推,却不足以抵消田序向前贴近他的力,“放开我,咱们有话好好说。”
田序死活不松手,向然无法,只能使用最拙劣的借口:“快放开我,我要去厕所!”
“就用那个尿。”田序侧头,抬手指着向嘉安生前用的尿壶。
转头看见他指的东西,向然顿时哭笑不得:“你他妈疯了吧,当我是病号啊?”
田序不松手,也不肯说话,向然已在此过程中重拾冷静,因此有了气定神闲调侃对方的信心:“你干脆张嘴替我接着得了。”
龌龊且带有轻蔑意味的玩笑,再好的朋友,向然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何况对方是并不禁逗的田序。他是故意的,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只有激怒对方,让对方感到厌恶,他才能重获自由。
田序的反应却是出乎他的意料:“我不给你接,你也别用尿壶了――直接就地解决吧。”
向然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让痴心妄想选择妥协:“你手劲儿太大,勒疼我了。”
田序应声减小了力度,却没有彻底松开向然的意思。
“算了。”向然不再强求田序放手,但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说法,“说说吧,你到底怎么了?”
田序将脸埋在向然的前胸,声音沉闷且软弱无力:“没事……”
“没事还一惊一乍的,”向然嗔笑,“不知道还以为是你死了爸爸。”
田序的回答十分冷漠:“他死了我也不在乎。”
“抱歉……”全村人都知道田序是没有父亲的私生子,向然也不例外,不仅如此,他还知道田序从小因此遭过多少白眼,而他竟然用这个来调侃田序……除了“抱歉”,向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没关系,”田序说,“倒也省得为他摔丧驾灵了。”
向然无言以对,因为他无法确定田序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同他苦中作乐。
田序抬起头,看着向然:“你不给你爸办丧事了吗?”
向然低头回望田序:“大过年的,算了吧。人都下葬了,就别折腾乡亲,也别再打扰他了。”
瞥见向然额角处的疤痕,田序不禁质疑道:“你恨他吗?”
“我为什么要恨他?”
田序抬起手臂,用指腹摩挲向然脸上的那块微小的伤疤:“因为他打你,因为他让你不得安宁。”
向然微微翘起嘴角,笑得比屋里的灯光还要柔和:“我不恨他,也不怪他,只是不愿再想起他。希望与他就此别过,从此互不打扰。”
“你难过吗?”田序的手指向下,轻抚向然泛红的眼眶,“他走的时候。”
向然闭上眼睛,不说瞎话:“说不难过是假的,但要是说特别难过……倒也不至于。”
“怎么突然就走了呢?”田序托着向然的脸颊,问得很轻,“之前不都能自己推轮椅了吗?”
“痰卡住了,没吸上来。”向然轻轻歪头,枕着田序的手掌,“现在想想,之前那些或许不是好转的迹象,而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不无可能,但也毫无根据。太过突然的死因,田序知道:继续讨论“如果”也没有意义。
“你应该告诉我的。”他埋怨道。
“告诉你又能怎样呢?”向然摆正脑袋,按下田序的手掌,“你又不是神仙,还能让老头儿起死回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