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第105章
第105章第105章
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后院变成了一小片池塘,里头飘着断折的花茎,挑帘的竹竿,没来得及收的衣裳。几盏早就熄灭的风灯在水面上翻了几滚,接二连三撞到花圃中间的老梅树桩上。
韶音站在月洞窗前静静地看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头发绞干了,小娘子再回去躺一会。”阿筠看着她的脸色有些担忧,又委婉地劝了一句,“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万事都没有身子要紧。郎主身经百战,这一次也必然能够大获全胜,等到他凯旋之日,您可要稳稳妥妥地为他庆功呢。”
“现在有二更了吧?”
阿筠看了一眼漏壶中的浮箭,“已经三更了,这雨下的,连更鼓声也盖住了。”
韶音紧了紧外衣,“叫人备马车,我要去一趟春在堂。”
大水来势汹汹,城中不知道有多少民户受灾,除了会稽以外,临海、吴郡和永嘉三地都是沿海州郡,还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浙东是整个大晋的粮仓,李勖在外征战,后方绝不能乱。
韶音想要紧急召集各郡文武,思及此事事关重大,自己毕竟缺乏经验,便又改了主意,想着先去一趟春在堂,与阿父商议后再行事更稳妥些。
两个婢子都被她吓了一跳,“那怎么行!现在水还没下去,正是危险的时候,您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如何与郎主交待!”阿雀说什么都不肯,嘴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人已经一股风似地将门窗都关紧了,回头倚靠在隔扇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韶音顺着哪道缝飞出去。
阿筠和她一道,半扶半推地将韶音按回榻上,阿筠道:“小娘子想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们两个去做就是了,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门的!”
韶音有些无奈,“我又不是纸糊的!”
“那也不行!等到天亮再说!”
俩婢子异口同声,其利断金。
韶音实在拗不过她们,只好重新躺回去,阖上眼小憩了一会,终于等到天色蒙亮。
院子里的积水还没有消退的迹象,雨倒是小了许多,风已经停了。
这下子就是再来十个阿筠阿雀也拦不住她,韶音利索地换了高屐,裹好油衣,顶上一只大斗笠,淌水就往前院去。
七宝皂轮通幢车还没牵出车马房,一辆清油云母犊车已经停在了门口。雨中金铃清越,侍卫一左一右打开车门,走下来一位美髯飘飘的高冠名士,手中一柄麈尾虽淋了雨,依旧摇得气定神闲。
“阿父!”
韶音惊喜地迎了上去,“我正要去找您呢,您怎么就来了!”
春在堂到这里至少要一个时辰的车程,路面积水后还要再慢上许多,谢太傅这会儿到府,想来是三更天就已经动身了。
“找我做什么,你郎君不在家了,这便想起阿父了?咳咳!”谢太傅才说一句话便被凉风激得一阵呛咳。
“您有几年没咳嗽了,别是着了凉。”
韶音有些惭愧,正要凑过去给他抚背,头上的大斗笠不偏不倚正撞在老父的鼻梁上,谢太傅唉哟一声,捂着脸缓了好半晌。
“请阿父敷一敷。”
屋里,韶音双手奉上热巾帕,难得乖巧,又吩咐侍女为太傅煮姜茶,贴心得不行。
谢太傅哼了一声,冷眼瞅着爱女献殷勤的模样,心里直叹气:这哪里像是个要为人母的样子,怎么看都还是个膝下承欢的小女郎。
一盏姜茶落肚,谢太傅身心俱暖,也不忍再抻着她,缓了嗓子道:“你要召集州郡文武,心里想必是已经有了章程,说给我听听。”
韶音教阿筠呈上事先备好的帛书,逐条指给谢太傅看。
“阿父请看,我已草拟了一份敕文,先教有司属吏下到里坊摸排灾情,将民户按照受灾的等级分别立册,统一上报后,再据此调拨各郡物资,发放钱粮等一应赈灾之物。此外,为防灾后生疫、生盗,各地的巡逻都不能松懈,州府也要提前采买驱瘟避疫的草药储备起来,省得事到临头准备不及。”
谢太傅一目十行地看过,随后点点头,“考虑得还算周详,不过还有件更为紧要之事被你疏忽了。浙东鱼米之乡,全赖土地肥沃,如今海水倒灌,受灾严重的农田必然成为盐堿地,没有三年五载无法恢复原状。这么一来,不光是今秋的收成,就是明年、后年的收成都会受到影响,必须提早做出准备。”
韶音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灾年必有人囤货居奇,哄擡粮价,官府应提早在市面上收购粮食,在各地设立平准仓,这样既可以赈灾,又可以平抑粮价,丰年也可做军粮储备,一举三得!阿父,我说的对不对?”
谢太傅脸上的褶子都被爱女擀到了眼角,满脸都是慈爱,捋着长须赞许道:“我儿说的不错,不过你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只考虑到皮毛,没想到真正的要害之处。”
“阿父!您就别卖关子了!”
韶音没了耐心,抱着父亲的胳膊撒起娇来,“人家都要急死了,还有什么要留意的,您快都告诉了我吧!”
谢太傅老怀甚慰,呵呵地笑了起来,手又摸上了女婿送的那柄麈尾。
韶音赶紧往香炉里添了一枚沉水香丸,兰麝之雾袅袅升起,万事俱备,只待阿父开尊口了。
谢太傅便在香烟缭绕中轻轻摇起麈尾,将满腹金玉良言缓缓道出。
“纵观史籍,还没有哪个王朝是因天灾而亡。正所谓’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天灾之后,最要提防就是人祸。就拿赈灾来说,你要依据灾情调拨钱粮,受灾严重的州郡自然乐意,可是没有受灾的地方就不乐意,谁都不愿意掏自己的钱囊为他人救厄,于是便会有推诿、瞒报,更甚者巧立名目、设置边障,不许本地钱粮外流,这便是人祸。除此之外,还有贪腐,懈怠,种种乱象不一而足,你都要心中有数。”
谢太傅一番话说完,韶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果然是想的太简单了。
“那么请问阿父,女儿该如何做,才能避免人祸呢?
“人祸与天灾一样,都无法全然避免。”谢太傅眼角的褶皱里记着纷繁世事,目光悠远而深重,“贪功诿过,趋利避害,人性如此,谁都无法改变,你能做的只是尽量将祸害降到最低。”
这话教韶音有些泄气,本来是意气风发,这会儿不免蔫头耷脑,意兴阑珊。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儿若是懂得乘势而为,那么祸就未必不是福。”
谢太傅又老神在在地卖起关子了,见女儿脸色不豫,还不待她催促,他老人家就已经有了如实交代的自觉。
“阿父问你,你拟定的这份敕文要以什么名义发出?”
“自然是都督府,若是有人敢不听命的话,要皇帝表兄下一道圣旨不就好了?以阿父的名义亦可,总之法子多得是。”韶音不太明白父亲为何问这个。
谢太傅笑了起来,“傻孩子,你可莫要小瞧了’名义’二字,你不能用都督府的名义发令,也不能假托陛下的旨意,你就以李夫人的名义召集各郡文武,下发敕令!”
“李夫人?”韶音讶然,“李夫人算什么官职,这也名不正言不顺呀!万人有人抗命不来,我岂不是下不来台?”
“不需要名正言顺,正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时候才能确立服从。”谢太傅沉声道,忽然神色一厉,“自然,什么时候都会有不识时务之人,那便更好,我儿手里有禁军鱼符,不在此时立威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