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第144章
第144章第144章
重阳前三日,关中三郡全部平定,整个秦境内,除了少数陵邑仍有零星的秦军在负隅顽抗外,其余大部已经尽入李军囊中。
九九重阳这日,李军释放了软禁在北宫的符氏宗亲、外戚等胡人豪强,因这日又是大晋太尉李勖的生辰,双喜临门,李勖在行辕大摆筵席,亲自安抚这些昔日的贵族。
一日之内,从阶下囚变为座上宾,这些应邀赴宴的胡人皆有劫后余生之感,心里如何想另当别论,表面上无不感激涕零,争先恐后地向李勖表忠心。
他们的家人提前得到消息,早就备好了丰厚的赎金,以贺寿之名将肥沃的土地、成担的粮食、成群的马匹牛羊、一车车的金银珠宝和精心挑选的妙龄女子献上,李勖婉拒了那些女人,余下全部笑纳。
筵席在傍晚时分接近尾声,最后一杯酒,李勖起身祝道:
“你们在北宫的这些天里,家人都很忧心,时常有人拼死闯行辕,请求我饶恕诸位,其中不乏耄耋老者和冲龄小童,我深受感动,因此便没有追究他们不遵军令之罪,将他们全部赦免。自古华夷两分,彼此仇视已久,然而,我观诸位,亦见忠孝仁义,可知普天之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无分华夷。”
话到此处,李勖挥手示意,立刻有侍卫手捧一只只金盘入内。
李勖指着一只金盘道:“这里面盛有两样东西,一为玉璧,二为益州所产的蜀锦。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化干戈为玉帛’,今日便将玉帛赐予诸位,万望天下干戈就此息止,无论华夷,百姓皆安。”
李勖没有食言,筵席后即放他们各自还家。第二日一大早,这个消息就在长安传遍,虽然戒严还未解除,胡民们心里已经安定了不少。
宗室符惠私下与姚氏族长姚昌道:“李勖若是真心接纳我等,就不会只要我们的财物而拒绝我们的女人,他不愿与我们氐人通婚,眼下怀柔恐怕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姚昌把玩着手里的蜀锦,将那华丽而柔软的布料揉来搓去,阴沉道:“此人不同于寻常武人,城府深沉,笑里藏刀。眼下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我等还是要静待时机。”
符惠点头道:“汉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李勖如今还不是皇帝,江左又遭了灾荒,我估计,他在长安居留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姚昌翘起小拇指,用上面特地留着剔牙的长长指甲将蜀锦划出一道口子,他看着符惠,顺着那小口,将整匹帛布撕成两半。裂帛清脆,符惠面露狰狞,会心一笑。
二人轻轻碰盏,一同饶有兴味地观赏起了庭前歪七竖八的衰草,一小股旋风贴着地皮打起圈,风圈越旋越大,草丛如一片黄海,荡起圈圈涟漪,断枝枯叶卷在其中,随风扶摇直上。
长安的这股风很快就刮到了平城。
魏主元健望着羊角风中盘旋的沙砾和茎叶,眉宇紧锁,忧色深重。这一年来,他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关中的战局,晋人在一年之内迅速灭掉了国力鼎盛的西秦,着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动。
“不知道这股风能刮多久,会不会从关中刮到河南。”元健说着,收回目光,殷切地看向对面之人。
一年前,晋军兴兵伐秦时,多数人皆以为晋军必败无疑,唯有对面之人铁口直断,“氐人守不住关中了。”
元健对这位智慧过人的汉臣一直都很信重,经过此事,更是将他视为能够辅佐自己一统宇内的良相。如今李勖接手关中,晋军兵锋遥指河南,威胁了魏河套地区的安定,元健心中不安,短时间内却又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之一战,是以愁眉不展,急于知道韩嵬的看法。
韩嵬生就一副奇人之相,年逾五旬,满头银灰,面上却无一丝皱纹,双目炯炯若电。
他精力十分健旺,语速也要比寻常人快,闻言从容道:“依臣之见,这股风不仅刮不出关中,还会将关中刮乱。李勖灭了氐人,不过是为我大魏夺取关中之地扫平道路而已。”
元健面上愁色一舒,“请韩尚书为朕释疑。”
韩嵬绽出一个笃定的微笑,他能做出这个判断,绝非是信口开河,而是基于对关中和江左局势的反复推敲。
元健是一位对汉人文化十分有好感的君主,他是鲜卑人,本姓拓跋,为了推行汉制、移风易俗,率先改国姓为元。自即位以来,元健不拘一格启用汉臣,参照汉人的官制和租调推行改革,在河套地区劝课农桑,新兴的魏在他的治理下日渐兴盛,如今已有了逐鹿中原的力量。
肥沃的河套地区接壤秦境,正是元健忧心所在,韩嵬想到此处,便用种地来打了个比方:
“熙攘往来皆为一个利字,哪些人获利多、哪些人获利少,就如同脚下的土壤,不同的区域自有不同的风貌,君主因地制宜,方能长治久安。李勖若想真正安抚氐羌,便要维持他们从前的利益,最行之有效的措施,要么是通婚,要么是复用那些旧贵,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韩嵬摇摇头,哂笑着继续道:“这两种举措,李勖一概不用,仍旧采取治理荆扬蛮夷那套怀柔之策,嘴上说得天花乱坠,摆出一副圣明天子的姿态,实际上却舍不得割让一点利益,此举无异于沙地种稻,一定颗粒无收,此为其一。”
元健听了这一番话,已经豁然开朗,笑着接话道:“其二,晋军转战千里,离乡背井已近一年,他们打了胜仗,分得了许多财物,人心思归,李勖恐怕也急于回朝稳定后方,不会在关中久留。只要他一走,关中必乱,我大魏当乘势取之。”
“陛下圣明!”韩嵬拱手道,“长安有谚曰:’天无时不风,地无处不尘,物无所不有,人无所不为。’这片土地的成色,李勖显然还有的领教。”
“不过”,他话锋一转,淡笑道:“取关中也不必急在一时。此时此刻,一定有人比我们着急,他们若是按捺不住,我大魏可取之利当不止关中。”
洛阳的大风里,一位戴蝉珥貂、腰束玉钩的俊美青年正脚步匆匆地行走在通往宫城的宽阔街道上,寒风将他脑后的金发吹得狂舞,腰间的龙钧剑随着步伐嗡嗡作响——韩嵬预想的不错,慕容康的确坐不住了。
若不是段敬文进献谗言,唆使燕王将他急旨召回,今日之关中或许是另外一种局面。
李勖不是符耀,他能在天时地利和后方粮草均不占优势的状况下一举灭秦,如今既已占据关中,扼守了潼关天险,挥兵东出不过早晚之事。
洛阳与陕城相距不过百里,已经是危如累卵,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而最佳的进攻时机正是当下:晋军师老兵疲,志得意满,后方灾荒未解,人心思归,关中尚未稳定……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慕容康心急如焚,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到燕王慕容玮面前。
其实,这番利害得失他早就已经上表陈述过,慕容玮本来已经被他说动,答允了出兵。然而,侍中段敬文随后上表,说什么“李军锋芒正盛,用兵宜缓”,“洛阳无险可守,为保我大燕万年基业,主上何不迁都邺城,伐晋之战可徐徐图之”,慕容玮顿时摇摆不定,出兵之事就此搁置。
慕容康想要当面陈请,燕王却三番四次推阻不见,慕容康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决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上皇叔一面。
不出意料,宫城的侍卫再次将他拦在承明门外,推说主上有疾,吩咐了谁都不见。
“让开!谁敢阻拦,我杀了你!”
慕容康手握在龙钧剑上,朝着拦在他身前的禁军侍卫长怒目而视。
侍卫长为难道:“圣命难违,属下也是奉旨行事,不然项上头颅不保,还请金城王莫要为难!”
慕容康咬牙道:“我有要事面禀圣上,若是耽搁了,别说是你,就是你全家老小的脑袋都保不住!”
“奉大燕律,非召不得觐见,闯宫是死罪,属下恕难从命,还请金城王三思!”这侍卫长话说的硬气,膝盖却先软了,跪地苦请。
他也实在是为难,燕王膝下凋零,唯一的儿子在秦为质,如今十二年过去,继承大位的希望早已渺茫,如今关中落入晋人之手,那位质子怕是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眼下大燕上下皆将面前这位金城王视为储君,他一个小小的侍卫,夹在现任皇帝和下一任皇帝中间,只有左右为难的份。
“好,我不为难你!”慕容康说着话,一把拔出佩剑,扔到空中转了半圈,回手以剑柄将其击昏,随后冷笑着睨视其余侍卫,将剑柄挨个往他们手中塞,厉声道:“今日这宫禁,慕容康闯定了,你们有胆子就杀了我,没有就让开!”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着脑袋让出一条道。
慕容康哼了一声,擡步入内。
一脚才踏上宫道的白砖,忽听身后有人急切呼唤,回眸一看,却是他的行军主簿贺力。
贺力追得满头大汗,近前来也顾不得行礼,附在慕容康耳畔说了一句话,慕容康神色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