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错了人
恨错了人
文屈夷忧心忡忡地离开,日日心忧太后之事,以致在朝堂上走神。
郎中令李湍便提议将京城有名的戏班请来为太后唱戏解闷,文屈夷听后拍手称好,“母后当年离家入宫,远别故土多年,请她听听家乡的曲子,兴许能缓解她的情绪。”
戏班在几日后入宫,搭台、唱曲,婉转的曲声,曼妙的人儿,宫里一下热闹起来,几场戏下来赢得满堂彩。
尹灵慧也是久违地开心,唤来戏班的班主为其行赏。
班主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终走了出来。面容虽有年老迹象,但仍身姿摇曳,隐约中能窥见其年少时的靓丽面容。但自见到这位班主,尹灵慧的眉毛就开始凝成一个结,满腹疑问却不便发问,只示意宫女将赏赐拿下去,那人接过赏赐叩谢,声音都在颤抖。
“你是姑苏人?”
“回太后,草民是姑苏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我还对乡音这么熟悉”,太后暗自感慨,“昔日的那座桥还在吗?桥边的那棵几丈粗的柳树呢?”
“回太后,桥还在,柳树被砍掉了,不在了。”
“时辰尚早,你陪哀家坐坐,给哀家讲讲如今的姑苏。”话音落下,宫女便关门离开,独留下了这二人。
“你居然还活着?”
“托先帝与太后的福,奴婢茍活至今。”
“先帝?不是他下令杀的你吗?”
“当年,先帝确实要杀奴婢,但于公公劝了先帝,才留奴婢一条贱命。”
“我当年害得颖妃流产,他对我厌恶至极,连同你们也讨厌,怎么可能因为于公公一句劝就放过你,是不是...是不是你背叛了我?”
“太后,奴婢自小侍奉您,对您一片忠心。”坚定的回应与昔日的主仆情份战胜了内心的怀疑,尹灵慧因激动而微微欠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那你怎么会沦落到戏班?”
“奴婢出宫后无所依靠,幸好当年跟着太后您学了点曲,被戏班看中赚点钱,承蒙班主看得起嫁与他为妻,他因病走了之后,我就替他打理这戏班子。”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奴婢虽然没有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求个生存不成问题。”
见曾经亲密无间,始终与自己同仇敌忾之人,如今却如此淡然,没有丝毫怨恨。尹零慧不自觉地开始恼怒。“你可知道,当年要不是他,我们又怎会各自受苦,你把这些都忘了?”
“太后,奴婢这些年在宫外已经想明白了,我们的仇人是颖妃,当年她已经得到惩罚,我们的仇不是已经报完了吗”
“你的情郎死于非命,我与孩子分别多年,这笔账还没算完呢。”
“太后,当年奴婢出宫时,于公公告诉奴婢,先帝已经知晓颖妃编撰奴婢与太后流言一事,他杀我情郎确是泄愤,但幽闭太后您恐怕另有隐情,若非如此,奴婢也不可能活着出来。”
“能有什么隐情?”
“奴婢不知,只是当时于公公说先帝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太后可曾想过,当年后宫争斗惨烈,即便冷宫之人也是非死即伤,那您为什么最终能平安走出来呢?”
是啊,为什么呢?身处冷宫,每日都有人定时送来吃食,起初她很怕,不敢吃,但一想到独自在外的孩子,她就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吃了一口,结果安然无恙。那些日子虽孤独得可怕,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麻烦。
尹零慧的心动摇了一分,但立即将其否决,“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兄长。”这话她自己都是不信的,尹廉在战场上屡立战功,为大邺夺回疆土已是她在冷宫呆了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昔日的婢女离开之后,尹灵慧一人坐在戏台前发呆,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时,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入宫大半年都未曾见过皇上,恩宠不曾有,争斗也未曾波及她。平淡的生活枯燥又无聊,她便经常跑到后花园的凉亭上,身着戏服,对着家的方向唱着家乡的小曲。她一度以为,那是自己一个人的宝藏之地,却在某一日被一阵叫好声打断。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君,当朝皇帝,他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老,只是眼睑处有几道皱纹,高大威猛,孔武有力。他笑着为她喝彩,她却惊慌地愣在原地,直到于公公提醒,才开始行礼。
繁杂的戏袍束缚住了手脚,她好一番摆弄,才把记忆中的礼仪表面化地呈现出来,又惹他一阵笑。他没问她叫什么,却在第二日为她送来一件精美的戏服,还是她最爱的蔚蓝色。她激动地无法入睡,思来想去,给他写了一封信,表达感激之情,竟在几日后得到侍寝的机会。
在她看来,他们之间与他人是不同的,他懂她唱的曲,她理解他吟的诗,她不是她的妃子,是妻子。这一点,她颇有自信,他曾在除夕夜撇下宫中众多嫔妃,牵着她的手去赏雪,他允许她不行君臣之礼。这独一份的爱情是支撑她熬过漫漫长夜的唯一支柱,但这根支柱却在那个影荷入宫后轰然崩塌,那个叫影荷的人牵起了专属于她的手,在自己被散布流言时,他却不相信自己。她将影荷推入水中,却换来他的冷落,身居冷宫的日子固然难挨,但最折磨人的是他与新人的欢笑声,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偏偏声声入耳。她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他后宫中普通的妃子,一个取乐的工具。恨意,便在那时累积。
为皇家绵延子嗣是国之大事,新皇帝登基之后,照例要为后宫添新人,这免不了要收拾宫殿,情满阁也在其中。
影荷小产后便郁郁寡欢,没几年便在这阁中故去,先帝悲伤至极,下令将情满阁封锁,以留存爱妃生活的痕迹。
打扫阁楼的宫女刚推开门,便被空中的灰尘呛得连连后退,泼了几盆水才能重新进去。
屋里的一桌一椅都被灰尘和蛛网包裹,宫女们将物件一个挪出来。死者遗物不太吉利,但在这充满血腥味的宫中,这已不值得在意。
“太后”,一位宫女匆匆走来,跪在地上欲言又止,“说吧,什么事”,尹灵慧放下书,等她开口。
“奴婢们在情满阁中发现了颖妃旧物,事关太后,特来禀报。”
“什么东西,让你如此担忧?”
“是,是....”宫女害怕得不知所措。
“罢了,呈上来吧。”
太监擡来一个木箱子,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的洞点缀其上,箱底粘着些碎纸屑。打开后,是半箱信。信件上放着一个扎满银针的小人儿。
“哼,扎小人又如何,还不是早早见了阎王爷,而我还活到现在。”她颇为得意地拿起那个面容与自己肖像的小人儿,端详一番,将上面的银针一根根全部拔掉。银针已经生了锈,在她指腹上留下一道道黄色的凹痕,宫女上前想替她,被她喝住。
这么多年了,她今日才发现其实她也没那么恨她,她忽地笑起来,“她到死都在恨我吧,可惜啊,恨错了人,我们都是那人的乐子而已,有了感情又能怎样呢?更好骗罢了。”
银针拔完,心里也舒畅了些。“这些书信都是关于我的”
宫女不敢回答,尹灵慧从信堆里拿起一封较为完好的,慢悠悠打开,读完后,又急切地拿起第二封,一封又一封地看完。
这些破碎的信都是影荷的家书,虽然有些信已经残破不堪,但还是能读出些许内容,多半是对尹灵慧的诅咒怨恨之语,“我定会让那个贱人也尝到丧子之痛”,也有无奈的抱怨,“她都被幽禁在宫中了,我还是杀不了她,若是再不成,怕是再也没机会了。”但令太后情绪激动的是信件中零星的话语:“我真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皇上为什么护着她,她杀了我的孩子,皇上都不怪她”;“他们都说我像她,真是可笑,皇上宠我是因为喜欢我,绝不会是因为我像那个贱人”;“她的宫殿被专人看护着,我一直没能得手,这种人竟也值得呵护?”...
太后捏着最后一封信问宫女:“这是你们刚找到的?”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着急地开始喊人,“去把当年宫中的人都给我找来,我要知道真相。”
一旁宫女战栗地开口:“太后,颖妃走后,颖妃宫中的人都被遣散出宫,可能需要些时日。”
“那就找宫中的,任何有可能知道情况的人,都给我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