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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8悲玉姼淑妃泪纷纷,别昨日贵妃意潸潸
东太后最看重尊重体面,但凡出趟宫都得奴才们上上下下准备大半个月。今日说要去长春园,开口要走,不到一刻就要上辇轿,如此急促还是头一回。
黄淑妃正陪着荣寿公主在御花园扑蝶,安宝新急匆匆地来回话:“我的好主子,快别玩了。东太后娘娘的旨意,即刻就要往长春园去避暑隔喧。传话来说,要带着主子您和荣寿公主一起去。主子,快回宫准备着罢!”
“怎么这样急切?”黄淑妃稍显愕然,但东太后的威压仍在,即使人不在跟前,听到传话,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动起来,拉着荣寿公主阔步往储秀宫方向走。
急促中抽出空来问:“皇上还在坤仪宫?”皇帝虽下令把坤仪宫改作坤宁宫,东太后却从不承认,也绝不许这三个字从淑妃嘴里说出来。高压之下,即使有君令在前,她口口声声说的却还是坤仪宫。
“话传话来就有人见銮驾往启祥宫方向去了……”
淑妃脚步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也是,贵妃都病得那样了,皇上是该去看看。”之后脚步加快,竟半句不过问皇帝的事了。
若是从前,她一定会再三追问,不把细枝末节打探清楚决不罢休。甚至不会管贵妃是否重病在床,也要追逐着皇帝过去,哪怕能多见一眼也是好的。可如今她却不敢,也不想这么做了。究竟是为什么,倒也说不上来。兴许是……见过皇帝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所以望而却步了。
只是走在路上,行色匆匆的时候难免心里会有涟漪。不由暗想,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过的皇帝,一双眼睛只看着自己的时候,该有多幸福?哪怕是像贵妃那样病得不能起身了,能得皇帝稍稍回顾,也心满意足了。
淑妃回到储秀宫,才想起三姑娘玉姼。她今日身上不好,正在暖阁里歇着,就没跟着出来。淑妃道:“东太后可说要带着三姑娘?”
安宝新认真回想了想,摇头道:“没说带上三姑娘。”
淑妃大感放心,想着总算能趁此机会送玉姼出宫了。安宝新却又像是想起一件事,猛地一拍脑袋,喃喃道:“哎呦!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主子,还没来得及给您道喜。”安宝新单膝跪行了个礼,挤出笑来:“皇上口谕,给咱三姑娘赐婚了!”
皇帝什么时候也开始做月老了?淑妃倒吸一口冷气,好险没站稳。索依扶住她,斥道:“没头没尾地说些什么!是哪户人家?”
苍天啊!淑妃吓得脸都白了。东太后想把玉姼这么个傻姑娘塞给他,那可是皇帝,不会觉得受辱?她倒好,顶多就是和皇帝吵两句嘴,受苦吃嘴的却是玉姼!要叫皇帝胡乱赐个人嫁了,姑娘家的一辈子就毁了!
淑妃近乎咬牙启齿地问:“究竟是哪门哪户?还不快说清楚!”
安宝新打了个激灵,立刻说:“听说是……说是……是神武将军冯唐的幼子,叫冯紫英的。”
“冯将军的儿子……”淑妃紧紧抓着索依的手,眼里写满惊慌失措:“冯紫英……那不是先阳和公主的驸马?”
正当此时,玉姼叫收拾东西的动静吵醒了,揉着眼睛出来,见着淑妃,又怨又嗔地撒娇:“二姐姐,我困得很。”
淑妃见她这模样哪里忍得住,扑棱棱的眼泪就此滚落下来。理了理她颊边碎发,哽咽道:“回去睡罢,眼下不能了。我要陪着东太后往长春园去避暑,另遣人送你家去。”
“二姐姐,你为什么哭?”玉姼懵懂不知事,怎知淑妃此刻正为她不舍心疼。只是见淑妃如此,不由也跟着泪盈于睫,琼鼻微酸:“我也舍不得姐姐,但我久不见太太和老爷,也怪想他们的。我就回去陪他们住段时间,过两日再来陪姐姐。”
这傻姑娘,她还以为淑妃是因舍不得她回家而掉眼泪。淑妃听了愈加心酸,颤着身子眼泪滚滚而下。
淑妃想让玉姼高高兴兴地家去,故而总是柔肠寸结也只能忍住,强笑着目送她由宫人送出去。
既要送玉姼出宫,又要准备东西,到坤宁宫面见东太后的时候就难免迟了些。东太后一早预备齐了,由容霜扶着站在正殿大门口看宫人来往办差。她已重新更衣上妆,但脸色仍然算不上好看。即使用茶包擦过了,眼睛还是显得略红肿。
一见到淑妃,看那垂头丧气的模样,东太后就知道她也已经哭过了。东太后凝望着她,一双眼睛像鹰般锐利。
“你们三姑娘的事,想来你已经知道了。”东太后忽而忽而讽笑起来,直呼其名:“黄玉婷,你该记着这份疼。是你不争气,才害苦了她,有谁会喜欢一个傻姑娘?就是御旨赐婚也一样。你太无能!以致养了荣寿还是淑妃!以致今日要给个才十四岁的小姑娘让位!记着罢,你我包括荣寿,都是叫林氏逼去长春园的。皇帝想让她高兴,可惜她见着咱们就不高兴!”
婉贵妃知道今日皇帝回宫,也猜到他会来启祥宫。故而一早梳洗干净,却没起身,靠在床上,后背拿两个大迎枕高高垫起,好能自在些说话。
皇帝进启祥宫的时候已经不早,将近午膳时分。想着和婉贵妃一起用午膳,进了寝殿一抬头,纵使心里早有底了,还是被婉贵妃蜡黄的面色吓了一跳:“你这脸色……”
哪个女人不爱美,婉贵妃不问世事多年,但也不能全不在意。下意识抚了抚脸颊,轻笑道:“很丑是罢?”
皇帝没心思看她美或丑,只是觉得她这模样很没精神:“你真病了?”
不过是叫她装一装,难道竟然弄假成真了?
“谢皇上关怀,我的身子很好。”婉贵妃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把指腹转过去给他看:“这是粉。”
皇帝这才宽心,细想想,觉得自己刚才那模样很少见多怪,不由笑起来。“韩奇这些年都在永城,一收到信就赶回来了。”
婉贵妃抿着唇笑起来,虽然脸色蜡黄,眼中却透出奇异的光彩:“多谢皇上为我们筹谋。”
“应当的。当初……终究是朕亏欠你。”误了婉贵妃终生,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如今有机会能描补,原是应当尽力的。
“听说东太后去长春园了?还带走了淑妃和荣寿公主?”东太后和皇帝在坤宁宫闹得不可开交,宫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说东太后连白绫都拿上了,就等着悬梁自尽。
然而最终还是皇帝更厉害些,到底叫他做成了。东太后没寻死觅活,是自己走出坤宁宫的。
婉贵妃由衷为他高兴:“东太后大半辈子没挪过窝,就凭着自己是正根正枝的正宫娘娘作底气。太上皇都避去颐和园了,她老人家还不依不饶的折腾。她这一出去,皇上可算能大刀阔斧地整顿内廷了。”
东太后手揽内廷这么多年,宫里有多少钉子数都数不清。真正把她理出去了,皇帝才能下狠手整治。若不然,把一个全是漏洞的内廷交到林黛玉手里,他也不能放心。
婉贵妃瞧着皇帝的目光温柔慈和,真像个姐姐似的。真论起来,她兴许比齐献长公主更像皇帝的亲人。
“真可惜,我不日就要走了。若不然,真想和皇上心爱的姑娘深入聊聊。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
“朕原想过让你们好好相处,后来还是觉得不见的好。”皇帝擎着茶吃了一口,解决了一件大事,总算能舒舒服服地吃茶商议正事了。“既要出去,和你亲近的人就该越少越好。”
婉贵妃进了宫就没怎么出过门,黛玉能和她有一面之缘已经算是运道了,她向来是常年称病的。
皇帝道:“这兴许是咱们最后一面了……婉姐姐,希望你与韩奇能够白头到老。”
婉贵妃泪光闪烁,长长久久与皇帝对视,声音哽咽:“这些年皇上过得很苦,幸好林姑娘出现了。我也盼着皇上和林姑娘能够厮守终生,即使身在千万里外,我也真心实意地为你们祈祷。”
宫妃出宫再嫁哪有那么简单,哪怕皇帝同意,她也必须先成为一个死人。她心知肚明,这辈子恐怕不能再踏足京城一步了。
皇帝终究没和婉贵妃一起用午膳,他还是想回圆明园去,见一见黛玉,哪怕是和她对坐着吃碗粥都觉得香甜。走到门口却又转过身望,婉贵妃扶着床柱,正和他四目相对。
恍恍惚惚间他想起一些事,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婉贵妃还梳着宫女的大辫子,笑盈盈地挑帘子走进来,依稀是他的卧房。她手上捧着一壶酒,柔声告诉他:“这是东太后娘娘赐的酒,新鲜的玉泉酒,说赏给郡王爷尝尝。”
酒色清冽,入口甘醇。他那日心情很好,还有心思戏谑她:“这酒还缺点意思,等出宫了,我可等着吃你的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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