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5
0065觅亲友道尽应怜事,候黛玉欢悦不能抑
平日里在宝座上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是出了四方城也没落下凡尘。照旧骄傲自矜,年轻的俊脸冷淡没表情,就是拿眼睛瞧人,也有种活在九重天上目下无尘的况味。
“朕……真热闹……”皇帝嘴上囫囵了一下,好悬没张口就自表身份。他仍不想理林海,但黛玉出身林氏,瞧着她的脸面,皇帝很愿意给林海和林玦几分脸面。
他朝着两人略颔首,神情仍旧是孤高冷漠的,但就这么一点头,已经算是赏脸了:“我姓易,奉太皇太后令,特来恭贺韫康郡主足月之喜。”
太皇太后思虑周全,为着做足脸面,这回跟着他出宫的除了奚世樾,还另带了个寿康宫的周寿连。
林海果然是聪明人,听了他的话,又看见周寿连,就全明白了。皇上这是得了太皇太后的嘱托微服出宫,究竟想做什么事不与他们相干,眼下他们能做的就是装作不认得他,好叫他这场戏能顺利唱下去。
当下林玦也明白过来,见身旁冯紫英仍是一知半解的模样,林海与他们不是一辈人,真要俯身屈就难免令人猜疑,只得上前来与他拱手笑道:“易公子真是少年英才。”
林玦与林黛玉生得三分相似,面庞轮廓简直像极了,眉眼处倒不大像。黛玉那双眼睛实在出众,就连皇帝遍览群芳,也觉风姿平生仅见。
“你……”皇帝见了林玦,就想起黛玉,很想问一问他黛玉这两日在府中好不好。话到嘴边,目光忽而落在他腰间的宝蓝色香囊上头,便生生转了口:“你这香囊不错。”
香囊?这是最寻常的东西,世家子弟大多都戴着。何德何能入了皇帝的眼,能叫他特意拣出来赞一句不错?
林玦最不明白这位年轻的万岁心里想什么,总夸赞比训斥更好些,笑着受了:“这是家妹闲来无事绣着玩的,难登大雅之堂,难得能入易公子的眼。”
皇帝扯了扯嘴角,没接话。目光投向自己腰间的同色香囊,心里莫名有些苦。原来这枚香囊是她绣来送给林玦的,他们兄妹情深,却叫自己平白偷走了。
林玦正要说话,忽见那厢舒郡王得了话,匆匆过来迎人。
他脚步极快,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跟前,未及见礼,皇帝便抬手道:“不必多礼,今日我过来,不过聊表易氏心意。”
他既提及易氏,舒郡王哪还能不明白,忙笑道:“易公子一路辛苦,请里面上座。”
“家中事忙,不能多坐。代太皇太后和皇上送了贺礼,就要回去复命。”谎话说多了也就顺畅了,皇帝一开始还磕磕绊绊,到后头已能自己找说辞:“不知韫康郡主何在,我欲一见。”
韫康郡主正是舒郡王和郡王妃才养下来的姑娘,这封号还是皇帝下旨上的。韫康郡主才刚满月,自然不会轻易抱出来,如今正在郡王妃的院子里。
寻常男宾哪会有人提这事,大多都是在后院的女客才能见着韫康郡主。但皇帝既然说了,是奉太皇太后的令过来,那少不得要见一见再回去。
舒郡王立刻反应过来,先请皇帝往书房去小坐,抽空出来交代小厮:“快去传话,请奶妈子把韫康郡主抱过来。”
小厮应声要去,周寿连忽而开口笑道:“想必今日福寿县主也在府上?”
福寿县主?宾客的名单和帖子都是郡王妃一手料理的,况福寿县主是女客,今日过来不曾舒郡王还真不知道。
幸而林海和林玦两兄弟就在边上,林海便道:“方才夫人已领着小女往内院去了。”
周寿连笑得眉眼都舒展了:“倒省事了。太皇太后有话交代,请福寿县主和韫康郡主一并过来交代了,岂不很好?”
他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老人了,说话很有些分量。舒郡王小心翼翼打量了眼皇帝,见他神色无波,就明白这事他也许了。
太皇太后和皇帝的意思,自然没人敢辩驳。舒郡王顶着林家众人诧异的目光,出了一脑门细汗。擦了擦汗,抬头正对上皇帝清淡的目光,眼神倒是平淡的,眉毛却拧了拧,像是很不耐烦的模样。
舒郡王心里一激灵,忙命小厮,快把福寿县主一起请过来,有太皇太后的口谕要宣。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话交代下去,皇帝就收了目光,拧眉散出的威慑和压力也悄悄消散了。
舒郡王长长吐了口气,朝林海等人拱了拱手以示歉意,自引着皇帝往书房去。
皇帝一走,威压就散了大半,氛围也重新变得轻松起来。冯紫英也跟着吐了口气,笑着说:“这位易公子真是体端眼锐,望之伟如[1]。自有一股威势,实非池中之物。”
冯紫英没见过皇帝,却很有眼色,一眼就看出来,那股气势绝不是寻常人该有的。
林珝也在旁嘟囔:“我瞧他凶得很。大姐姐是姑娘家,又素日胆怯,若见了他被吓着了怎么好?”
“你先顾着自己,就万事大吉了。你姐姐□□聪颖,不必你操心。”林玦训了他一句,到底心里也七上八下,隐隐透出担忧。
周寿连虽口口声声都说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他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哪有替主子办差事,直不笼统把图省事挂在嘴边的?太皇太后爱惜舒郡王妃和韫康郡主不假,但过了这程子,自然能宣他们入宫觐见,何必多此一举,巴巴地把皇帝派出来见个奶娃娃?这不是大材小用是什么?
今日在舒郡王府见着皇帝,真是哪哪都透着古怪,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林玦脚步不停,跟在林海身后,寻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再不能忍住,出声道:“父亲……”
“你也觉得奇怪?”林海也品出了那份怪异,父子两相对无言,谁都不敢去猜皇帝的深意。
林玦按了按眉心,觉得脑袋隐隐有些胀。深吸一口气,在人群里巡视了一回,下定决心般道:“我去问延之。”
他要找孙绍先,未料到孙绍先也在找他。二人不谋而合,遇上了先对着吃了一盅酒。二人都生得如珠似玉,当年同在扬州的时候就被称为广陵双璧,如今都快八|九年过去了,立在一处竟然都风华不减,硬生生压得旁人风采全无。
冯紫英正和卫若兰说话,转头见他们两个立在一处,朗声笑到:“快走远些。一个就够让人头疼,两人凑在一处,还叫不叫人活?”
这下正合了两人心意,与孙绍先退到堂楼[2]一角,林玦抢先道:“将才我见着了皇上。”
孙绍先面露异色,旋即便徐徐笑了:“我正要与你说这事。昨儿我还想,皇上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到底是万岁爷,这份果敢叫人叹服。”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林玦听得满头雾水:“说明白些。”
“你素日聪明,怎么这时候倒糊涂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孙绍先唇角是掩不住的笑:“若我没猜错,子景,恐怕你们林氏要出一位皇后了。”
皇后?林玦就是再迟钝,这时候也听明白了。刹那间表情真是精彩纷呈,说是震惊失色也不为过。
“皇上?这不能罢?”要么怎么说当局者迷,话说到了这份上,林玦还是不敢相信。
“怎么不能?”靠在墙壁上,孙绍先仰头望着他笑,眼里写满了笃定,和对他的同情。“养心殿的奴才个个都知道,说皇上瞧中了福寿县主,想迎她当皇后。那起子奴才多精明,没影儿的事敢乱说?”
林玦如遭重击,整个人都愣住了,一时间半个字都没法说出来。他是看过半本《红楼梦》的人,前八十回正经是曹公写的。字字句句都是黛玉和宝玉的互定终身,他自来了这里,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听孙绍先说,上辈子黛玉果然嫁了宝玉,他就更笃定两人是天定姻缘了。未料到如今兜兜转转,宝玉和黛玉不能成了,又牵扯出个皇帝来。
诧异和震惊过后就是无法抑制的担忧,最是无情帝王家,贾府当初凭着元春享了多少泼天富贵,末了元春叫一卷白绫绞死,贾府都不能到跟前去哭一声。
这还是深谙内廷争斗的元春,若换了黛玉进去叫她怎么活?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子景?”孙绍先见他震惊过后便眉头紧锁,也跟着吃了一惊:“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