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权夏(上)
其实一开始没有任何人知道陆权夏是鸣蛇,甚至准确点儿来说,他都够不上鸣蛇的边儿,只是骨头里含了一块鸣蛇的骨片,于是命途就像被人揪起来又一巴掌扇到地上,狠狠摔得稀烂。
事情的败露是在萧渡水死后不久,负责镇压逃离鸣蛇的锁妖塔忽然不安震荡起来,道观的人说是因为世间有鸣蛇降生,妖怪们血脉相连,感应到了所导致的情况。
庄骁那时候就趴在枝头,听道观里一个小孩儿怯生生地问:“可是鸣蛇不是被灭族了吗?怎么还会有鸣蛇降生呢?”
不知道哪来的柳絮飘到笔尖,庄骁打了个喷嚏醒来,正好听见讲堂最上头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捻着胡须,神秘莫测地讲:“自然是因为有旁的人,救下了几枚鸣蛇的蛋,藏匿数年,如今鸣蛇降世,我们可得尽快找到它,将它关进锁妖塔,否则……”
庄骁看见陆朴怀打了个哈欠。
锁妖塔下关的不只是鸣蛇,还有其他恶毒的妖兽,要是新生的小鸣蛇为了救自己的族人,将锁妖塔强行撞坏,妖兽乱世,后果便不堪设想。
可他们也没想过他们这样关了别人的族人,后世来报仇是理所应当的事,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人都是这样的。
庄骁从树枝上跳下来,轻巧地落地,晃晃尾巴,余光最后在讲堂前排陆枕书的身上扫了两眼后转身离去。
最近尘远又下山去找萧渡水了,冬晓带着春燕在后山种菜,庄骁一个人回到木屋也没什么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他睡着后,十分习以为常地做了个梦。
他的梦随着年岁增长,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梦中的事情成真的几率也越来越高。
老树总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庄骁觉得无所谓,也可能是看得比较开,他觉得梦境成真也是好事,至少他能预测到未来,能规避掉很多事情。
但老树也说,未来是没有办法规避的,就算是神明事先知道了自身命格,也无法改变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这世间万物,每一件事,每一条路都是提前预定好的,不能改变,也不可能去改变。
庄骁不理解也不屑于去理解,他的想法比较简单——既然知道前路是错的,那不要去走不就好了?就像他父亲的事,既然他知道了未来他的伯伯们,青龙玄武他们会来救自己父亲出轮回,那他就等着,他的出现会打乱计划,那他就不出现。
他不相信真的有什么定好的路。
但这一晚的梦注定与往常不同,他睁开眼,看见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光秃秃的山头。
这里没有小瀑布坠下形成的湖水,没有照料良好的菜园,没有任何小动物,半根毛都找不到。
树木枯死,地面干得杂草都生不出来,他从山顶走到山下,没有找到任何熟悉人的身影,但这里的地形他是十分熟悉的,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是尘远的大山,但这里没有半分尘远的气息。
但怎么会这样?
庄骁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做梦,只是不由自主地往山下走去,隔壁山头传来的打斗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变成原型,飞快跳到隔壁山,顺着山路迅速爬到后山,又循着声音找去,轻而易举地进了禁地。
比恐惧更先袭来的,是无穷无尽的血的气息。
许多他认识或者不认识,或者只是见过一面的道士们倒了一地,锁妖塔顶端,一只长着巨大翅膀的凶兽盘旋在那里,它口中满是鲜血,怒视着前方的一切,尾巴尖儿一扫,又是一大片的道士死伤。
庄骁看见陆枕书和陆朴怀合力朝着那妖兽袭取,也看见……也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陆权夏。
“然后你就冲过去,告诉他们鸣蛇要来袭击了,让他们早做准备,”萧渡水的伤口被包扎好,已经能勉强坐起来了,“但是你泄露了天机,所以被罚了么?”
“哪儿啊,”庄骁笑了笑,蹲在他身边,“没有那么复杂。”
“那是怎么回事?”萧渡水问。
“我告诉了他们鸣蛇会来袭击,但他们似乎早有准备,”庄骁说,“于是我就去提醒陆权夏小心一些,这样的大事儿我不可能让他别去,对吧……我只能提醒他小心一些,千万别受伤,也千万别死拼,我也告诉了陆朴怀,让他注意点儿陆权夏,别让他死了……”
萧渡水重重地喘了口气,他听见庄骁的声音十分平稳,却透露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告诉萧渡水,他没有试图阻止鸣蛇的袭击,而鸣蛇也不是从外部袭击而来的,而是锁妖塔内部的鸣蛇铆足了劲儿试图冲破锁妖塔,于是才造成了那样的伤亡,那天道观死了很多道士,但他们终究还是将暴乱的鸣蛇压了回去,在庄骁刻意地提醒下,陆权夏只是受了伤,被陆枕书护在结界中,但不管怎么样,伤口没有危及性命。
庄骁那时候高兴得想去告诉老树,并不是所有的前路都不可以更改的,他们行走在这里,前路本来就千千万万条,但他没来得及回去。
锁妖塔禁地,除去剑修都是不得入内的,于是陆枕书带着重伤的弟子们回去疗伤,陆朴怀在旁边辅佐,庄骁从这场战役开始就一直躲在暗处偷偷地看,等陆枕书走了他才悄悄钻出来,帮着收拾伤残的道士们,顺便把陆权夏扛在了自己背上。
“我先带他们回去,”陆朴怀累极了,“你们尽快……”
“知道啦知道啦,”庄骁笑嘻嘻地说着,顺便捏了捏陆权夏的手,“热的,真好。”
陆朴怀像是想说什么,但是他没能说出口,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天雷就那么落下来了,连陆朴怀都来不及反应,天雷就那么落在两个人身上,毫无征兆,甚至在上一秒,天空还是晴朗的,庄骁甚至还握着陆权夏的手,没来得及松开。
事发实在突然,陆朴怀甚至都来不及念咒庇护他们,眨眼天雷落下数十道就直直朝着他们俩劈,谁也不敢靠近。
庄骁甚至不知道陆权夏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分明受伤了,庄骁看得真真切切的,他分明被鸣蛇袭来时的火光打成了重伤,将他扛在背上的时候他也没有半分力气,但是他就是在天雷落下第三道,在他们俩都因为承受不住这种程度的雷击的时候翻了个身,把庄骁护在了身下。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庄骁就蹲在萧渡水身边,没有去签萧渡水的手,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着,“我和他见面开始就在不停地打架,有时候是因为一言不合,有时候是因为我故意气他,有时候……也没什么原因,他就是想打我,所以我们打起来了。”
屏障外传来些兵器交接的声音,应该是俞冬晓打上来了,那些道士估计不是他的对手,而屏障的正前方,打着黑伞的小孩儿还是在那儿站着。
萧渡水盯着庄骁的眼睛,没有出声。
“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是我刚学会化形,老树说我可以化成任何东西,那时候山上出了冬晓以外没有别的女孩儿,我就想,我也变个女孩儿吧,结果变了之后藏不住尾巴,恰好那时候陆朴怀带着他来山上找老大,他就看着我捂着屁股,问我怎么了,”庄骁平静地说着,“我不好意思承认我收不起尾巴,就说屁股痛,他就信了,问我是谁家的孩子,要送我回去,顺便带我去医馆,后来他带着我下山,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才看到了我的尾巴,我也因为这一跤摔回了原本的样貌……他突然就被气得脸通红,其实他见到我的时候脸就通红,那时候是夏天吧,太热了,我不记得了……”
“哦,说跑题了,”庄骁笑了笑,伸手抓住萧渡水的手,慢吞吞地拍打着他手指上的灰和干涸的血迹,“我和他打了很多年,在我认出陆枕书就是我爹之后才缓和了点儿,但也就缓和了那么点儿,坐下来能聊两句天的程度,所以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救我。”
“那是天雷,”萧渡水看着他,轻声问,“他能救得下吗?”
“救不下啊,”庄骁说,“天雷九十九道,在第四道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就压在我身上,头往我肩膀上一靠,再也不动了,但是他的骨头还在运作,我闻到他骨头里鸣蛇的味道了,和锁妖塔里传来的味道一模一样……我是白虎的孩子,本就属金,其实和天雷是相同属性,雷对我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只是当时被定在那儿了,动不了,但是他受不住啊,他被雷劈得,身体都焦成碳了,骨头还在运作,还在生成屏障想把我从天雷底下救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
真的不明白吗?
萧渡水想。
如果真的不明白,庄骁不会那么多年还去看望陆权夏的墓。
但是他不能明白,如果看得太透了,难过的只能是他自己。
“后来……在等老大去轮回的那些年里,其实我想了很多,我发现人的路真的是不可以逆转的,你知道吗,陆权夏是注定死在那天的,但是如果我没有提醒他小心,他可能只是会被鸣蛇杀死,多少能留个全尸,”庄骁说,“但是我去了,天帝本就盯着这场战役,随时打算出手灭了鸣蛇,结果用不了他出场,他定睛一看,啊,鸣蛇的骨头和白虎的孩子站在一块儿,杀了算了。”
萧渡水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庄骁就打断了他:“不用说不是我的错,那时候确实是我太天真了,没把老树的话当回事儿,现在不会了。”
“我依旧不会参与这件事情,你们的路我都看到了,但是我不会管,”庄骁抬眸,看向萧渡水的眼睛,“但是天雷的激化让他的骨头和我的血肉融合在了一起,所以我在这里,只是因为原本应该站在这里的人是陆权夏,小渡水,你看清你要走的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