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记忆的光

下车的时候,他见到陆向成接了个电话，听起来像是在跟妈妈说话，声音很温柔,路过的时候,方星稀不可避免地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关切的声音,大概是在关心他最近累不累,有没有按时吃饭,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工作是否顺利。

方星稀脚步一顿,心里塌下去一块,眼睫垂下,连呼吸都觉得痛，不过很快，他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妈妈已经离开很久了,他早该习惯了才是。于是，他默默地将这点难过揉碎了,更深地藏进了这片夜色里。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天晚上，方星稀便梦到了自己的妈妈,时间回到了他很小的时候，他被妈妈抱到房间自带的小阳台上晒太阳,听着妈妈给她唱安眠曲。

下午,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妈妈便把他抱到附近的小公园，带着他散步,偶尔，会在草坪上停下，将他放到木制的秋千椅上，轻轻地将他往前推，在他荡起来的时候，笑着问他好不好玩，他点点头，笑着说，好玩，还要。

温芷兰笑了，再次将他往前推，将手上的编织挎包放在树底下，拎着裙子，到前面去替他拍照。这一切都很美好。

可是梦总是会醒的，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他被惊雷给吓醒，记忆中温暖的光在一瞬间消失，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柏南这段时间的工作很忙，所以睡得很沉，没醒，不过还是无意识地将他往怀里搂了几分。

方星稀不想把他吵醒，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开，摸黑下了床，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

他觉得心里难受，便赤着脚到客厅，没开灯，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凉水，仰头，一饮而尽。凉水裹着深夜的寒意，流进内里，将五脏六腑都冰了一下，这让他清醒了几分。

眸中的雾气散了几分，他将客厅的门开大了几分，坐到小沙发上，将自己蜷了起来，抱着膝盖，望着天边的月亮。

小的时候，妈妈跟他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到天上去，变成仙人，默默守护自己爱的人。所以，他现在抬头看天空，也算是跟妈妈遥遥相望，只是云雾太重了，将星星遮了起来，也将妈妈的面容遮了起来，所以他才看不见的。

大概是夜晚本来就容易让人变得感性，他越想越难过，将脑袋搁在膝盖上，心脏像是被什么绞烂了一样，疼得厉害，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胸闷得很，像是被大石压住。

他也想，像别的小孩一样，有爱自己的妈妈，有自己爱的妈妈，他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再被她抱一下，听她笑着，喊自己一声稀稀，哪怕只有几秒钟也好。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如果妈妈能看见现在的自己，估计也在急得团团转吧，他不想让天上的妈妈担心，可是他真的太想她了，太想太想了。

所以，至少在今晚，就让他安静地流一会眼泪吧，他有脆弱的权利，反正没有人知道，没关系的，明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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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南原本就是个觉浅的人，一点动静就能醒，最多也只是在工作很忙的时候睡得沉一些而已，不过，自从跟方星稀同床睡之后，他的睡眠质量便好了很多，轻易不会醒。

屋内的窗帘没有拉好，外面闪过一道紫色的闪电，将整个天空都照亮，连房间都亮了几分，柏南被亮醒了几分，不自觉皱起眉，下意识搂紧身边的人，结果搂了个空。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几乎是瞬间就醒了，从床上坐起来，开了盏小灯，在室内寻了一圈，没见到人。掀开被子，打算去找人，却在床边找到了方星稀的拖鞋。

他动作微顿，从床上下来，动作很轻地开了门，出去，穿过走廊，结果在阳台那里，看到了方星稀。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狂风夹杂着暴雨，打在了阳台的地板上，方星稀穿着薄薄的白色睡衣，一个人坐在风口，把自己缩成一团，看上去小小的，一碰就碎，肩膀小幅度地耸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个懂事的小孩，去到别人家，想念家里人了却不好意思打扰这里的人，只好一个人躲着偷偷哭。

柏南的心像是被重锤猛地锤烂。

只剩下酸涩软烂的一片。

柏南拿起沙发上的毯子，缓步朝他走去，没有说话，只是很轻地替他盖上。感受到这点动静，方星稀动作一愣，慢半拍地回头，看过去，眼睛红红的，带着些许泪痕，声音很小，还带着哭腔，让人心疼，“你怎么起来了，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柏南没想到，方星稀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可是他刚刚明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见状，柏南难受得喉间发哽，微微弯腰，把他抱进自己怀里，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声音很轻也很温柔，“没有，宝宝，别哭，怎么了，跟我说说好不好。”

大概是爱让人变得柔软，方星稀看了他一会，眼泪便往下掉得更厉害了，让柏南蓦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柏南把他带进自己怀里，一下下地哄，“好了好了，没事，我在，没事，星稀，我一直在，别哭。”

方星稀在他怀里哭了很久，一直到哭累了，眼泪都快要流干了，才停下来，靠在他肩膀上歇息，让自己缓缓。

柏南很安静地陪着他，替他顺背，等他缓过来一些，才温声开口，“宝宝，是不是想妈妈了？”

方星稀动作一愣，他没想到，自己什么都没说，柏南就已经猜到了，抱着他，点了点头，声音发涩，“嗯。”

其实在下车的时候，柏南就留意到了，只不过还没等他说些什么，方星稀便就恢复如常了，他便没有主动提，怕引出他的伤心事，结果没想到他会半夜偷偷哭。

方星稀靠在他身上，缓了会，忽然开口，“之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讨厌海吗，我其实听见了，但是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太困了，所以没有回答你，后面，醒了之后，也不想提。”

杀青之后，他们在家窝的那几天，几乎把天南地北都聊了个遍，从童年的记忆，聊到未来的规划，就是没触及过这个话题，柏南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因为他怕说出来，方星稀会难过。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臂，“没事，不想说就不说，等你想说了，再跟我说，我一直都在，宝宝。”

方星稀很轻地对他笑了一下，似乎是让他别担心，很小声地开口，“没有不想说，始终要面对的。我六岁的时候，妈妈带我去海边坐游轮，结果遇上了事故，她为了救我，死在了那场事故里。我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很后悔，如果我当初不去捡那顶帽子就好了，如果我当初不去海边就好了。”

柏南的眉头皱了起来，听这些描述，他大概能猜到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出海的船只遇上了突发事故，剧烈摇晃，小方星稀想去捡自己被风吹掉的帽子，却不小心摔倒，遇上了危险，方星稀的妈妈见到之后，不顾一切地去救他，最后，她把方星稀救了上来，但是自己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方星稀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话，“如果当初，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闻言，柏南的眉头皱得更深，抱着他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几分，声音变得更轻，心里更加难受。

方星稀说出来这句话时候，语气很平静，也很淡，像是在诉说什么无关痛痒的事一样，可是柏南知道，他的心里其实跟被刀割一样不好受，把心脏剖开来，全是痛和愧疚。

有那么几秒钟，柏南真的害怕了，怕当年，死的人真的是方星稀，怕现在，方星稀真的会想不开。再次开口的时候，柏南的声音都有些颤，却尽力抑制，不让对方察觉，好将自己身上的这份沉稳传递过去，让对方感到心安。

“星稀，这件事不怪你，你也不知道那天会遇上意外的，你也不知道去捡个帽子，会造成这么大的后果的。如果你提前知道这些，肯定不会这么做。可是问题是，宝宝，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一切都是没有办法预料的，是不可控制的意外，人不能对自己这么苛刻的。”

“阿姨很爱你，她不想让你受伤，所以选择去救你，我知道你也很爱阿姨，所以不想让她为你受伤。可是星稀，事情已经发生了，过多的内疚和自责，只会伤到你自己，我相信阿姨在天上，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对不对。”

“过去已经不可更改，我们能做的，只有在现在和未来，过的幸福开心，这样才不辜负阿姨的期待。”

方星稀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很安静地听着。柏南垂眸看向他，说，“你总跟我说，让我多爱自己一点，可是你自己呢，为什么没有多爱自己一点，宝宝。”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柏南的手臂上，啪嗒一声，像是一只脆弱的小动物，一下就瘫在地上了。感受到这份湿意，柏南垂眸看去，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让方星稀面对自己，轻轻地替他把眼泪擦掉，“别哭，宝宝，我在。”

方星稀觉得自己现在真的像个一碰就碎的花瓶，明明在柏南来之前，他还不是这样的，真的成惯性依赖了。

不知道怎么的，他的眼泪再次上涌，压下喉间的不适，用哽咽的声音，轻声说，“柏南，你抱抱我好不好。”

柏南没说话，将他拉进怀里，轻轻地替他顺背。

方星稀像是一只没有家的小猫，在四处寻找可以栖息的地方，而现在，他好像真的找到了，一个充满爱和温暖的家。

不知道过了多久，柏南忽然间开口，声音带着些许不太明显的试探，不确定，以及害怕，“星稀，你对我真的很重要，所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方星稀动作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柏南是怕自己钻牛角尖，想不开，于是从他怀中出来，看着他的眼睛，很轻笑了一下，认真说，“在遇见你之前，我确实没有什么非要活下去的理由，可是遇见你之后，我甚至觉得，一辈子太短，想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这样，就能让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久一点，所以不要担心，柏南，我很爱你。”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人会觉得，一辈子对着一个人太长，太没劲了，有的人却觉得，一辈子太短，太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