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西双版纳是我的文学故乡
第33章西双版纳是我的文学故乡
沈石溪
我十六岁到西双版纳,度过了十八个春秋,人到中年才离开。我在西双版纳娶妻成家,宝贝儿子也出生在西双版纳。可以这么说,西双版纳这块炎热而又多情的土地,是我的第二故乡。
三十多年前的西双版纳,人口稀少,交通不便,没有工业污染,旅游业也还没有开发。正因为如此,那里保持着完美的自然生态。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覆盖山峦河谷,清澈见底的泉水环绕村村寨寨。
最让我惊奇的是,鸡无窝,猪无圈,牛无栏,马无厩,狗脖子上也没有链条。豢养的家畜活得逍遥自在,白天可以随心所欲到处去玩,肚子饿了回到主人家院子大呼小叫讨食吃,肚皮塞饱后,又山野田坝寻找属于自己的快活去了。
到了夜晚,鸡飞到竹楼的屋顶上,像鸟一样在茅草屋脊上栖憩;狗趴在门槛上,进门出门都要小心别踩着狗尾巴;牛和马挤在竹楼底层,随时可以在房柱上摩擦蹭痒;最无赖的要数猪了,霸占竹楼的十二格楼梯,就像睡高低床一样,一层一层横躺在狭窄的楼梯上,任你将楼板踩得咚咚响,它们照样呼噜呼噜睡得香……
记得我刚到西双版纳时,借宿在老乡家,有一天临睡前多喝了几杯米酒,半夜醒来,膀胱胀得厉害,黑灯瞎火的不愿跑茅厕,便摸索着来到竹楼阳台,居高临下尿一泡。
刚运作到一半,哞的一声怒吼,阳台外伸出一颗牛头,借着淡淡的星光,我看见牛脸上尿液滴答,牛眼睁得比铜铃还大,牛嘴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原来我尿到楼下一头水牛的脸上了,想必人尿的味道不怎么样,又咸又酸又涩令它倒胃口,在向我提抗议呢。
随地便溺总归不雅,我怕吵醒主人,只好紧急刹尿,想到楼下找个僻静处继续方便。跨下楼梯,一脚就踩在一头老母猪的脖子上,它哇的一声跳起来,我一个倒栽葱滚下楼去,幸亏每一层楼梯上都有肥猪铺垫,软绵绵得就像在地毯上翻跟头,没伤着筋骨,但已吓得魂飞魄散,剩下的半泡尿全撒在自己的裤子上了。
更可恼的是,这些该死的猪和牛,责怪我搅了它们的清梦,蜂拥而上,猪头搡我的屁股,牛蹄绊我的腿,把我摔倒在地,然后团团将我围在中间。也不知是想用同样的办法回敬我,还是因为我身上刺鼻的尿臊味引发了它们的排泄功能,好几头牛好几头猪竟然冲着我哗哗小解起来,就像拧开了好几只热水龙头,我身上被淋得精湿,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尿人。主人被吵醒,才下楼来帮我解了围。
西双版纳的家畜,享受着高度自由,村寨又紧挨着原始森林,便常发生一些野生动物与人类家畜之间角色客串、反串和互串的故事。
我的房东养了六只母鸡,没有养公鸡。有天傍晚,母鸡们从树林回家,发现一只尾羽特别长的五彩花翎公鸡气宇轩昂地守护在母鸡身边。开始还以为是别家的公鸡,但那只公鸡送母鸡们进房东院子后,拍扇翅膀飞到院外那棵高达几十米的大青树上去了。家鸡无论如何也飞不了这么高的,只有森林里的野生原鸡才有这等飞翔本领,这才晓得,这是只野公鸡,贪恋房东家六只母鸡的美色,来做上门女婿了。
半夜我和房东悄悄爬上大青树,我用雪亮的手电筒照花鸡眼,房东用渔网将这只花心大公鸡罩住,剪掉半截翅膀,强迫它在村寨安家落户。
这只野公鸡勇猛好斗,寨子里所有的公鸡都怕它,成为名闻遐迩的鸡王。与它交配过的母鸡孵出来的小鸡,很少得鸡瘟病,存活率明显提高,但从小就要剪翅膀,不然长到两个月大,便飞到树林不回来了。总归是野种,不像家鸡那般听话。
村长养了几头水牛,忽一日,一头公牛失踪了,到树林里去找,找了好几天也没能找到,以为是给山豹或老虎吃掉了,也没在意。
半年后,公牛突然跑回家来了,后面跟着一头羞答答的母牛,还有一头活泼可爱的小牛犊。那母牛和小牛犊牛蹄覆盖着一层白毛,就像穿着白袜子,证明是西双版纳密林中特有的白袜子野牛。显然,村长家这头公牛半年前和这头野母牛私奔了,这次是带着小媳妇和乖儿子来拜见主人的。
村长大喜,平空得了一头母牛和一头牛犊,天上掉下金元宝,不要白不要呢。他赶忙唤我去帮忙,用麦麸作诱饵,将它们引到有篱笆墙的一座菜园子,囚禁起来。野母牛当然不喜欢过囚徒的生活,当天半夜,发一声威,轰隆撞倒篱笆墙,带着丈夫和儿子扬长而去。村长白欢喜一场,还赔了一大袋麦麸。
寨子里有个老汉,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头迷路的乳象,用藤索拴住象脖子强行将其牵回家来,怕象群会上门来找麻烦,转手就将乳象卖给县城杂耍班子,得一百块大洋。岂料当天夜晚,三十多头野象将寨子团团包围,吼声震天,还用长鼻子卷起沙土弹射老汉的竹楼,大有不交出乳象就要扫平寨子的气势,折腾到天亮才离去。
众人皆埋怨老汉,老汉也觉理亏,更害怕遭到野象的报复,第二天一早便去县城想要赎回乳象。杂耍班子是江湖艺人,唯利是图,非要老汉拿二百大洋才允许他将乳象牵回。老汉无奈,只好卖掉一匹枣红马,换回乳象,送去森林,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在我插队落户的寨子,家畜和野生动物混淆最多的要数猪了。常有野公猪拐跑家母猪、家公猪娶来野母猪的事情发生。小猪崽里起码有百分之五十是混血儿。
久而久之,寨子里的家猪鼻吻细长,鬃毛披散,獠牙狰狞,模样与野猪越来越接近,脾气也暴躁得让人发怵,你用石头砸它们,它们会号叫着冲过来咬你的脚杆。简直就是猪八戒造反,不把人放在眼里。
有一次过傣族的关门节,杀一头肥猪时,猪嘴没绑牢,凄惨的号叫声响彻云霄,结果全寨子一百多头猪通通拥到屠宰草棚前,吼叫奔跑,把杀猪用的水桶、案板和铁锅撞得稀里哗啦,就像一帮足球流氓在聚众闹事。
村民指使忠诚的猎狗去镇压,引发一场猪狗大战,有五条狗被咬断了腿或咬歪了脖子,猪群大获全胜,冲进木瓜树林,将五十多棵木瓜树全部咬倒,将挂在枝头的木瓜悉数吃掉,以发泄对人类的不满。
这一类故事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
我写的许多动物小说,如《野猪王》《白象家族》《牧羊豹》等等,就是取材于当年我在西双版纳真实的生活经历。当然,有些情节是经过改造、取舍和重新组合的,为了使作品完整生动,也进行了适当的艺术加工。但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作品里头的动物和人物,皆能在生活中找到原型,故事的基本情节,确实是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