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师兄弟
第九十章师兄弟
柏雪风敲门进来的时候,一下看到跪在地上的珞凇。
“知道为什么不让你来了?”柏雪风走近,板着脸看地上的人,挺拔的身影明明跪得恭敬,却让人恨得牙痒,他压低声音斥道,“一来就惹事!”
珞凇却淡淡一句,不亲不疏:“给前辈添麻烦了。”
段华卿扫一眼黑着脸却骂得亲昵的大弟子,又扫过地上那位时至今日都逼不出句实话、非要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的小家伙,淡道:“让你师弟起来。”
珞凇一惊,仰起头。
柏雪风一滞,喉间一滚,只露出两个字,像是不敢相信的确认一般:“老师。”
其实,两个人都明白段华卿的意思。
段华卿用的称呼,是“师弟”。
珞凇当年退出师门不假,可这些年,明着不与师门来往,暗中没少互相帮衬。不论旁人,但论他和柏雪风之间,曾有过多次暗中扶持,近来,纠葛更深,柏雪风送过他《品史向廉》,告诫他谨言慎行,柏雪风去过他收学生的师礼,也当面斥责过他对乌恒璟手段不当。
直到今日,段华卿大病初愈,不见外人却见珞凇。
几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等待一个率先捅破的时机。
名分重要吗?重要。
走了就是走了,再也回不到过去。
若是段华卿真的在昨夜过世,珞凇因为不是师门弟子,未能见到恩师最后一面,再心痛都无可辩驳。
可一个名分,难道真的能抹杀所有情谊?
只是,还没等柏雪风说话,珞凇先开了口:“前辈宽厚,珞凇感激不尽。然,十年前,是凇忤逆叛离,这声‘师弟’,珞凇承受不起,更愧不敢当。”
柏雪风的太阳xue,开始跳动。头疼,字面上那种疼。
珞凇向来礼数周全,果然,下一句话,便是转向柏雪风:“兄长心意,珞凇领下。但是,礼不可废。”
柏雪风看着他的小师弟,仿佛透过他挺拔的身姿,看到多年前那个刚刚成年的孩子,一样固执、一样坚持,然而——礼不可废?
听听这堂而皇之的是什么话!
柏雪风相信珞凇不曾后悔离开师门的决定,但他绝对不信,珞凇不想再喊一声“老师”。
如今老师格外宽宏,非但没有为难,还许他重新以师生相称,这家伙反倒拿起乔来!
柏雪风狠狠一阵胸闷,从看到乌恒璟哭着从病房里冲出来开始,他就憋着火,或者更早——从那次,他们在办公室吵得不可开交时——那股火便在他胸腔里燃烧,如今被珞凇一句“礼不可废”给爆得透透的。
柏雪风很久没这么生气过了,气得五脏六腑都疼,若不是守着老师的戒律,真想好好抽人一顿。
“礼不可废?”柏雪风又好气又好笑,懒得跟他拽文字,“那你就敢违背师命?”
珞凇皱眉,没接话。
他邀请柏雪风参加乌恒璟的拜师礼时,确实是存了与师门和解的心思。但那样一个念头只有短短一瞬。瞬间之后,他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
这种不可能性,是十年前他离开师门之时便想清楚的。更何况,自古以来,叛逃师门后想要重归,无不是艰难异常,他自己并无强烈地回归之意,断然无法表忠心。
所以,尽管他依然尊重柏雪风,却不再是师弟对师兄的尊重,而是晚辈对兄长的尊重。
名分毫厘之差,实则千里之别。
这也决定了那次,他们在办公室是大吵一架,而不是珞凇跪下听训。
珞凇千算万算,没有想到段华卿会主动开口让他喊“老师”。
师生二人同样的坦然大气,却通向截然不同的选择。
柏雪风见他面露犹豫,气得直想当胸踹他,没好气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叫‘老师’啊!”
珞凇跪在地上,擡头看向段华卿,旧事一桩桩闪回,他望进段华卿的眼睛,轻声喊道:“老师。”
珞凇素来心思深沉、理性冷静,常被认为是性薄寒凉,可这一声“老师”叫出口,竟令他无比动容,久违的情绪在胸腔内翻涌,珞凇眸色骤沉,千言万语,生生压了下去。
段华卿淡道:“知道为什么,许你喊回‘老师’?”
“师者仁心。老师仁慈,包容凇昔日忤逆,凇感激不尽。”
珞凇再开口,声线已经恢复往日的冷静,那些汹涌的热流被他压制到无声无息。高处不胜寒,只那一瞬,让他从冰冷无情的神跌落为拥有七情六欲的人。惊涛骇浪明明已经高高卷起,然而再一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广袤海面,又恢复他深不见底的平静。
珞凇顿了顿,又补充道:“凇之所以推辞师生名分,并非托大拿乔,而是是知晓师门清修规矩,不愿凇之行径,令师门蒙羞。”
段华卿不置可否,转头问:“长青以为呢?”
柏雪风立在珞凇身边,听老师点到他,不疾不徐地答道:“是雪风让老师为难了。这些年来,珞凇叛离师门,本该断绝来往,然而十年来,雪风对师弟多有挂念,虽无师兄弟之名,却有兄弟之实。身为大师兄,未能以身作则,维护戒律、把持门风,是雪风之过失。”
段华卿看着面前这一立一跪的两个人。
他这两个学生,一个是真善良,一个是装糊涂。
一个是没想到,一个是不敢说。
罢了,时机未到,再点也逼不出透悟来。
段华卿给他记上一笔,示意柏雪风让珞凇起身,珞凇起来,端端正正地谢过“大师兄”。此时屋内的格局,变为“一坐两站”,段华卿坐着,柏雪风和珞凇立在他面前。
段华卿问道:“你们师兄弟,在置什么气?”
这句话一出,两个人皆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