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划过/钱其强 - 亲爱的永远亲爱 - 花火工作室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4章划过/钱其强

第4章划过钱其强

【第一页】

我在弄堂口等爸爸,我转过身看背后深深的弄堂,太阳光漂亮地划过,但是弄堂里面还是黑黑的。虽然是夏末,但是秋天寒气的味道还是淡淡地充满了整个弄堂。

我穿着爸爸前几天牵着我的手在外面摊子上买的蓝色小碎花裙子,手里玩弄着那块妈妈留给我的挂在胸口上的白玉。

爸爸不一会儿过来,我远远地看他走近,高高的身子弯了下来,提着行李箱,然后佝偻地直立,拉着我的小手往车站走。我的掌心因为粗糙的摩擦而沁出很多的汗液,爸爸的手掌也是,但是他还是紧紧地握着,怕我跑了一样。那年我17岁。

16岁的暑假,我一个人坐在板凳上面,在弄堂口等邮递员给我一个红色的大信封。有的时候隔壁阿婆的孙女也和我坐在一起,一个小我几岁的梳着小羊角辫子的女孩子,系着大红色如同夏天石榴花一样的发带,我和她讲故事,拍手掌,小女孩有漂亮的酒窝,笑起来的时候很漂亮。隔壁的阿婆会在中午的时候把一种叫做打糕的食物给我,然后那个小女孩就跟着她回家里吃中饭去了,而我边嚼着那种粘在齿间的糕点边坐在那里想,爸爸现在在吃什么呢?

他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地方工作,中午和晚上都是我一个人,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他给我的名字是墨,沈墨。我深黑色的皮肤和名字很相配。他从不叫我墨,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叫我的时候,声音总是平缓而又安静,叫最后那个墨字时总是深深地重下去,突然音调飞扬起来。

大概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赖在疼痛的身躯里,把那个女人杀死的缘故,爸爸很少和我说话,最多只是牵着我的手,我会看着他,盯着他的手,有的时候害怕错过他手掌的提示。我有的时候也觉得他老是在看我,然后背后总是有麻麻的感觉。

他一直都不谈那个我可以叫她妈妈的女人,虽然我在他不在的时候,翻箱倒柜地想找到关于妈妈的信息,但是什么都找不到,她忽然变成一个我极为陌生的人,我不敢问爸爸,他和她以前的一切,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是个凶手,扼杀她的凶手,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我很努力地读书,当我眼睛因疲劳疼痛走出晃荡不已的阁楼的时候,我总是看见他一个人在暗色的屋子里抽烟,绽开的一朵朵蓝色的烟云,小时候觉得很好看,但是越来越大的时候,我的恍如灯丝缠绕的眼球总是隐隐流泪。他不掩饰地在我面前抽烟,从我记事以来都是。他会把钱一点点地堆在桌子上面,然后分成一堆堆的,锁在比那个时候的我高一个头的柜子里,我有的时候会端来高高的木凳,踩上去,握着那些薄薄的票子,我知道那是钱,那些票子一点点地减少,但是每个月的某一天又会突然多起来,但是总是越来越少,我可以感觉得到。

我12岁生日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了个大大的蛋糕,有两层,在他没有回来前,我特意跑到隔壁阿婆那里叫她给我梳了很多小羊角辫子,一簇一簇的,还有粉红色的丝带,还有很多有铃铛响声的吊珠,那是她家小女孩的,她说送给我,然后对我微笑,说我以后会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我看见镜子里雏形一般的自己,嫣然地笑,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漂亮。阿婆的手温热地在我的头上游荡,我感觉到那种温度,我觉得那会很像妈妈的温度。

晚上,旁边多了一个人,一个不漂亮但是贤惠的女人。

当我梳好辫子,就牵着阿婆的手走出屋子等爸爸。我可以听到自己头上的吊珠叮当地响着,那天有雾,我总是看见很多恍惚的人影,最后我看见远远地从弄堂外走来的爸爸除了拿着蛋糕外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女人的时候,阿婆惊讶地说了一句,那个女人很像你的妈妈,所以一个晚上我都看着这个女人,没有敌意地看,我看她绾在后面的髻,还有粗实的手指,还有脸蛋,爸爸给我介绍那个女人将会是我的新妈妈。她不说话,只是把蛋糕分开来,奶油满手。我吃的那块上面有个红色的草莓,我一直都没有说话,很卖力地吃那个有红色草莓的蛋糕,我斜眼看见他——我的爸爸笑了,嘴角边的胡须都竖立了起来。我不记得是不是第一次看他笑。我伸过手,要牵那个女人的手,那个女人微笑地握着我的小手,虽然粗实,但是有奶油的滑腻和香甜,我唤她可姨。

可姨来我们家住了,那天她就带了个大大的箱子,红木的,上面有些漆都脱落了,露出黑灰色的木质纹路,我看见她住进了爸爸的房间,那个放着钱的屋子,我又一次看见他——我的爸爸微笑了,还有沁出汗液的额头,这些我都是在阁楼上看到的,我走下阁楼,楼梯咯吱咯吱地响着。

可姨从箱子里拿出来一个很大的圆面镜子,还有一把桃木梳子,我当时不知道那种桃木梳子的贵重,直到最后我不小心把它摔断的时候,我看见可姨心疼的样子。可姨把那些东西都送给了我,然后陪我到了小阁楼上面,对着镜子,帮我梳起了小辫子,是那种新疆的小辫子,一条条紧紧地压迫着头皮,她摸我头发的时候,温度顺着头皮传下来,感觉很像是那天阿婆手上的温度。我很欢喜,因为当我梳好小辫子的时候,爸爸在楼下叫唤,他叫我墨墨,温和的口吻,他说我的小辫子很漂亮。

爸爸中午和晚上还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做工,中午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可姨在弄堂口等我,身上系着一个已经看不清楚颜色的围裙,上面满是油污,浓重的烟灰味道。还有散落在额头上的几缕头发。可姨牵着我的手还有摸着我的小辫子时,那些弄堂里别的孩子羡慕的眼神,我都看见了,我紧紧偎着可姨,我想叫她妈妈,但是我却没有叫出来。

等有一天,我还在阁楼上面睡觉的时候,雾蒙蒙的天,外面有雨点在敲,楼下屋子里有剧烈的骨头敲打的声音,我穿着睡衣跑下去,我看见爸爸和可姨扭打在一起,可姨的头上有一道划伤的痕迹,清清楚楚地印在她高高的干净的额头上,我窝在楼梯上,尽量不让他们听见我下楼梯发出的吱吱的声响。可是可姨还是看到我了,她大声喝道,快上去,像个悍妇一样,挣脱了我的爸爸,一把抓着我,把我抱回了那个阁楼,我摸着她额头上面的血痕,热热的。她把我的小手拿开,对我说,墨墨,坐在这里不要下去好吗?我点了点头,她一边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就扑通扑通地跑了下去。

然后下面就非常的安静了,我只听见他们细碎地说着什么,然后我听见敲打鸡蛋的声音,还有油滋滋的响声,爸爸上来,叫我下去吃早饭,我下去的时候,一切又都是和平如常。爸爸吃完荷包蛋就上班去了,可姨还帮我的爸爸披上了雨衣,我揉揉眼睛,掐了自己一下,那疼痛一下就灌满了我的脑子。我以为我在做梦。

16岁暑假最后一天我还是没有收到红色的大信封,我明白,我落榜了。我躲在阁楼里不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见老式自行车和水泥地碰撞的声音,前一天,我也听见,然后他会平和地走上阁楼问我,有没有收到。我摇头,我看见他皱眉了。但是那天他却没有上来,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我偷偷透过阁楼楼梯的缝隙看着他,我的爸爸又开始抽烟了,抽烟的样子很伤感,就像可姨走的那天一样。

可姨来我们家第二年的时候,肚子突然大起来,那年我14岁,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皮肤变得白皙起来,但是还是很瘦,隔壁阿婆总是叫我多吃点。学校刚放寒假的时候,爸爸突然说,我们到外面吃一顿吧。我们一家子就到外面街上的一个摊子上点了个火锅,水沸腾沸腾的,还有一些白色的沫沫。那天我第一次吃了涮羊肉。可姨吃的很少,有的时候还恶心,爸爸就要了碟酸菜,可姨一边吃酸菜,一边叫我多吃些。

等我吃得满嘴都是油的时候,爸爸对我说,可姨要给你生小弟弟了,好不好?我惊了一下,羊肉堵在了喉咙里,我顿时觉得恶心,胃酸不停地向上涌,眼泪冒了出来,爸爸狠狠地拍打我的背,我的眼泪漾得厉害,最后那块羊肉被我吐了出来,导致以后我再也不敢吃羊肉了。

整个寒假,我在家的时候,可姨都要招呼我帮她倒她吐出来的污物,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有的时候她要我听她的肚子,我听的时候,里面有只小脚在踢打我的脸,隐隐地疼。可姨的腿开始肿了起来,不能下床,也不能给我梳漂亮的小辫子,我觉得我又变得孤单,我又是一个人,那个小弟弟会终结我的快乐。

我跑到隔壁的阿婆那里,那个小女孩在做作业,她喊了我一声姐姐,就自己忙去了。我和阿婆说,可姨会不会不要我了。阿婆说不会的,她和你妈一样是个好女人。我问她我的妈妈是个怎么样的女人。阿婆帮我梳头,边帮我梳头边和我说,那是个善良能干的女人,你的爸爸是个孩子气的男人,所以你的外婆不让她嫁给你爸爸,但是她还是嫁给了你爸爸,断绝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

那可姨不就是我爸爸背叛妈妈的证据吗?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阿婆敲了敲我的头说,不可以这样说的。我看见阿婆的铜色镜子里的自己,还有小小的辫子,却怎么都笑不起来。

从阿婆家出来,穿过几条小道的时候,发现地上有只白色的猫,紧缩着身子,我摸它,它微微地颤动。我把它抱了起来,塞在我的大外套里面,然后跑上了我的阁楼,我把它放在我的床上,但是它还是颤动不已。我把被子都盖在它的身上,然后紧紧地抱着那一摞被子,慢慢地猫不颤了,但是一动不动。爸爸走了上来,看见我紧勒着猫。他叫我松开,他问我你要做什么?他大叫沈墨,你怎么是个这么坏的孩子啊!他叫我名字的时候声音重重的,我听到牙齿相碰的声音。他把我从阁楼上拽了下来,可姨也听到声音,扶着墙走了出来。我的爸爸当着可姨的面掴了我一个耳光,说你怎么是这样一个孩子,一出生就害死了妈妈,我麻木地看着他,原来他还是认为我是个杀人的孩子,我往外面跑,一个劲地跑。弄堂这个时候变得很长,我跑了很久都没有跑出去,后面我听到可姨叫唤我,她使劲地叫墨墨,整个弄堂都可以听得见,我可以想象她在我后面一手扶着肚子,一边追赶我的笨拙样子。我的小辫子在奔跑的时候散开了,那些红色的皮筋掉落在弄堂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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