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经子解题(13)
第20章经子解题(13)
《老子》全书之旨,可以两言括之:(一)曰治国主于无为,(二)曰求胜敌当以卑弱自处而已。吾国古代哲学,近于机械论,前已言之。既近机械论,则视一切社会现象,皆有自然之律,运行乎其间,毫厘不得差忒,与研究自然科学者之视自然现象同。彼其视自然之力,至大而不可抗也,故只有随顺,断无可违逆之,使如吾意之理。欲违逆之使如吾意,即所谓“有为”;一切随顺天然之律,而不参以私意,则即所谓“无为”也。凡治事者,最贵发见自然之律而遵守之。而不然者,姑无论其事不能成;即使幸成焉,其反动之力,亦必愈大。此老子所以主张治国以无为为尚也。至其求胜敌之术,所以主于卑弱者,则因其以自然力之运行为循环之故。(所谓“道之动曰反”也)自然力之运行,既为循环,则盛之后必继以衰,强之后必流于弱,乃无可逃之公例。故莫如先以卑弱自处。此皆老子应事之术也。至其空谈原理之语,宗旨亦相一贯;盖所谓治国当主无为,胜敌必居卑弱者,不外遵守天然之律而已。古代哲学之宇宙论,以为万物同出一源,前文亦已言及;万物同出一源,则现象虽殊,原理自一。此形形色色之现象,老子喻之以“器”;而未成万物前之原质,则老子喻之以“朴”。其曰“朴散而为器”者,犹曰原质分而为万物耳。夫同一原质,断未有不循同一定律者;至其散而为万物,则有难言者矣。《老子》一书,反复推阐,不外谓朴散为器之后,仍当遵守最初之原理。其曰“见素”,欲见此也;其曰“抱朴”,欲抱此也;其曰“守中”,以此为中也;其曰“抱一”,以此为一也。又其言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又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欲举天下对待之境,一扫而空之。亦以此等相对之名,皆“朴散为器”而始有;返诸其初,则只浑然之一境也。此其“绝圣弃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说所由来,而亦庄周“齐物”之理所由立。百家之学,其流异,其源固无不同;然其流既异,即不得因其源之同,而泯其派别也。
《老子》全书之宗旨如此;由前总论所述,已可见之。然《老子》书解者最多,而其附会曲说亦最甚;故不惮词费,更申言之。要之古书中语,具体者多,抽象者少。此自言语巧拙,今古不同使然。读书固贵以意逆志,不可以词害意。世之误解《老子》者,多由泥其字面,误取譬之词,为敷陈之论,有以致之也(又古书中“自然”字,“然”字当做“成”字解,不当做“如此”解。如《老子》:“功成事遂,万物皆谓我自然”;《淮南子·原道训》:“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是也)。
《老子》书注者极多,最通行者,为《河上公注》《王弼注》《吴澄注》三种。《河上公注》为伪物,前人已言之。《王弼注》刻本虽晚出,然陆德明《经典释文》,为作音训;又《列子》引“黄帝书”一条,与《老子》同者,张湛即引《弼注》注之,皆与今本相符,可证其非伪物。《吴澄注》多以释理与道家言相证,虽非本旨,亦尚无金丹黄白,如涂涂附之谈。予谓《老子》书并不难解,读者苟具哲学常识,(凡研究中国古哲学及佛书者,必须先有现在哲学常识。此层最为紧要。否则研究中国哲学者,易致貌似玄妙,而实无标准;研究佛学者,更易流于迷信)即不看注,义亦可通;而一看注,则有时反至茫昧。初学读此书,可但涵咏本文,求其义理;诸家之注,一览已足,不必深求也。
欲求《老子》之义于本文,姚鼐《老子章义》,却可一览。《老子》原书,本无道经、德经之分,分章更系诸家随意所为;读者但当涵咏本文,自求条理,若一拘泥前人章句,则又滋纠纷矣。姚氏此书,即以前人分章为不然,以意重定;虽不必执其所定者为准,然其法自可用也。
古书“经传”恒相辅而行,大抵文少而整齐有韵者为“经”,议论纵横者为“传”。盖经为历世相传、简要精当之语,“寡其辞,协其音”,所以便诵读;而传则习其学者发挥经意之书也。《老子》书理精词简,一望而可知为经;其学之传授既古,后学之发挥其义者自多。据《汉志》,道家有《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刘向《说老子》四篇,盖皆《老子》之传。惜其书皆不传。然解释《老子》之词,散见于诸子中者仍不少。近人长沙杨树达,尝汇辑之而成《老子古义》一书,(中华书局出版)极可看。焦竑《老子翼》三卷,辑韩非以下解《老子》者六十四家,采摭可谓极博,然亦宋以后说为多,初学可暂缓。
二、庄子
《庄子》与《老子》,同属道家,而学术宗旨实异,前已言之。《庄子》之旨,主于委心任运,颇近颓废自甘;然其说理实极精深。中国哲学,偏重应用,而轻纯理;固以此免欧洲、印度哲学不周人用之诮,而亦以此乏究极玄眇之观。先秦诸子中,善言名理,有今纯理哲学之意者,则莫《庄子》若矣。(《列子》宗旨与《庄子》大同。然其书似出后人纂辑,不免羼杂;精义亦不逮《庄子》之多。又据《庄子》末篇,则惠施之学,颇与庄子相近。然惠施学说,除此以外,无可考见;他书引惠子事,多无关哲理,如今《庄子》之有《说剑篇》耳)章太炎于先秦诸子中,最服膺《庄子》,良有由也。
今《庄子》书,分内篇、外篇及杂篇。昔人多重内篇,然外篇实亦精绝,唯杂篇中有数篇无谓耳。分见后。
《庄子注》以郭象为最古,《世说新语》谓其窃诸向秀,据后人所考校,诚然。(可参看《四库书目提要》)此注与《列子张湛注》,皆善言名理;(似尚胜王弼之《易注》及《老子注》)兼可考见魏、晋人之哲学,实可宝也。《四库》所著录者,有来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一百六卷。纂郭象、吕惠卿、林疑独、陈祥道、陈景元、王云、刘概、吴俦、赵以夫、林希逸、李士表、王旦、范元应十三家之说。《提要》谓宋以前解《庄子》者,梗概略具于是。又焦竑《庄子翼》八卷,体例与其《老子翼》同;虽《提要》议其不如彼书之精,然亦多存旧说也。近人注释,有郭庆藩《庄子集释》、王先谦《庄子集解》。郭氏书兼载郭象注及唐成玄英疏,更集众说,加以疏释,颇为详备;王氏书较郭氏为略,盖其书成于郭氏之后,不取重复,故但说明大意而止也。
《逍遥游》第一此篇借物之大小不同,以明当境各足之义。盖世间之境,贫富贵贱,智愚勇怯,一若两端相对者然;语其苦乐,实亦相同。然世多以彼羡此,故借大小一端,以明各当其分;大者不必有余,小者不必不足《郭注》所谓“以绝羡欲之累”也。“列子御风而行”一段,为《庄子》所谓逍遥者,其义主于“无待”。夫世间之物,无不两端相对待者,欲求无待,非超乎此世界之外不可,则其说更进矣。此篇文极诙诡,然须知诸子皆非有意为文。其所以看似诙诡者,以当时言语程度尚低,抽象之词已少;专供哲学用之语,更几于绝无;欲说高深之理,必须取譬于实事实物;而眼前事物,欲以说明高深之理极难,故不得不如是也。此等处宜探其意而弗泥其辞;苟能心知其意,自觉其言虽诙诡,而其所说之理,实与普通哲学家所说者无殊矣。至于世俗评文之家,竟谓诸子有意于文字求奇,其说更不足论。此凡读古书皆然;然《庄子》书为后人穿凿附会最甚,故于此发其凡(此篇引《齐谐》之言。所谓《齐谐》者,盖诚古志怪之书,而作此篇者引之。不然,初不必既撰寓言,又伪造一书名,而以其寓言托之也。然则此篇中诙诡之语,尚未必撰此篇者所自造;有意于文字求奇之说,不攻自破矣)。
《齐物论》第二“论”与“伦”古字相通。伦者类也,物必各有不同,然后可分为若干类,故“伦”字有“不同”之义。(犹今人各种东西之“种”字耳)此篇极言世界上物,虽形形色色,各有不同,然其实仍系一物。盖“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去彼则此之名不存,去此则彼之名亦不立。又宇宙之间,变化不已,此物可化为彼,彼物亦可变为此。此足见分别彼此,多立名目者,乃愚俗人之见矣。此篇宗旨,在“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十二字。惠施“泛爱天地,万物一体”之说,(见《天下篇》)亦由此理而出。实仍本于古代哲学,宇宙万物皆同一原质所成之观念也;亦可见先秦诸子之学,同出一源矣。
《养生主》第三此篇言做事必顺天理,以庖丁解牛为喻。天者自然,理者条理;随顺天理,即随顺自然之条理也。人能知此理,则能安时处顺,使哀乐不入,而可以养生。
《人间世》第四此篇言处世之道,贵于虚己。所谓“虚己”者,即无我之谓也;人而能无我,则物莫能害矣(物兼人为之事,及自然之力言)。
《德充符》第五此篇举兀者等事,见无我者之为人所悦,是为德充之符。
《大宗师》第六郭注云:“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富,其所宗而师者无心也。”此篇盖发挥哲学中之机械论,夫举全宇宙而为一大机械,则人处其间,只有委心任运而已。故曰:“天地大炉,造化大冶,唯所陶铸,无乎不可”也。
《应帝王》第七以上内篇。此篇言应世之术,贵乎无所容心。其言曰:“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乃全篇之宗旨也。盖言无我则能因物付物,是为应世之术。
《骈拇》第八此篇言仁义非人性。伯夷、盗跖,虽善恶不同,而其为失本性则均,齐是非之论也。
《马蹄》第九此篇言伯乐失马之性,圣人毁道德以为仁义,与上篇宗旨意同。
《胠箧》第十此篇言善恶不唯其名唯其实,因欲止世之为恶者,而分别善恶,为恶者即能并善之名而窃之;夫善之名而为为恶者所窃,则世俗之所谓善者,不足为善,恶者不足为恶审矣。乃极彻底之论也。
《在宥》第十一此篇言以无为为治,而后物各得其性命之情。戒干涉、主放任之论也(性命二字之义见前)。
《天地》第十二此篇为古代哲学中之宇宙论,极要。
《天道》第十三此篇由哲学中之宇宙论,而推论治天下之道,见道德名法,皆相一贯,而归本于无为。
《天运》第十四此篇言仁义等之不足尚。
《刻意》第十五此篇言虚无无为之贵。
《缮性》第十六此篇言心之所欲,多非本真,故戒去“性”而从心,当反情性而复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