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971(上)
番外1971(上)
腊八节这一天,台北南京东路三段的一间公寓楼里,飘出了烧焦东西的味道——
“妈,你煮的粥!”
伴随着一声惊呼,这家的女主人才慌慌张张地从阳台跑到厨房,只见灶台上的大铜锅正冒着烟“滋滋“叫唤着,锅底已经烧黑了。女主人迅速关了火,抓起一块抹布揭开锅盖,更多的白烟倏地冒出来,她一边身体向后仰,一边眯着眼睛看锅里的情况,是否还有挽救的余地。
几秒钟后,她将整锅端起放进了水池。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向下,把一锅焦成一整块的小米、红豆、薏仁、栗子、核桃……冲出一个浅坑。
十四岁的女孩子台丽站在厨房门边,看着里面手忙脚乱的母亲,像大人一般无奈地摇摇头。
“早说你不要自己煮,直接去饭店订就好了嘛,明明自己平时是从不煮菜的人,这个时候非要逞能。“早慧的台丽说出来的话也一点不客气。
“这怎么一样?“做母亲的还要努力反驳,”是去给爸爸的战友,当然自己煮有诚意。“
“一锅黏底的糊锅巴就有诚意了?“
这下,连反驳也反驳不了了。
结果就是到了傍晚的时候,母女二人又临时跑了几家饭店,询问还有没有腊八粥卖,最后在一家传统市场里面,找到了救命稻草。
店家一开口说话就是北方口音,做的也是北方的腊八粥,没有甜味,台丽尝了一口,说:“说不定比你做的更合适郭伯伯他们的口味。”话音刚落,就被母亲拍了一下脑袋,她撇撇嘴,又像大人一般老练地对老板说,“我们自己带了锅,麻烦你帮我们装起来放到车上。”
“这位小姐真能干呀。”老板夸赞道。
半个钟头后,她们终于带着足够有十来人份的八宝粥来到了长春路的信义东村。
军眷区的矮房宿舍跟她们住的新式公寓完全不一样,每家每户之间几乎没什么距离,尤其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街上更是热闹。难怪台丽的父亲休假也不喜欢在家里待,三天两头就往从前的战友家跑。
台丽不能算是标准的眷村小孩,尽管她的名字又是典型的民国三十八年以后来台出生的二代。她母亲刚怀上她的时候,因为算得上“高龄产妇”,一开始就被接回了娘家照顾,父亲也不得不跟着搬过去。也不知道在台丽童年的记忆里,还有没有父母为了要住在哪里发生过的争吵——台丽的父亲觉得住在岳父岳母家就好像是入赘,可是对于养小孩来说,眷村的条件当然不如有着管事、帮佣甚至厨师的沈家公馆好。
不过后来,父亲去高雄练兵,长期不在家,再加上前些年南京东路重新规划,老房子基本都拆了改建新大楼,父母跟外公外婆的家分开来,父亲那点微妙的自尊心又重新得到了建立,和母亲的关系也逐渐融洽了起来。
但是台丽知道,母亲结婚后就不工作了,他们家的家用还是要靠外公资助,甚至平日里吃饭也是去外公家,所以才造成母亲连煮一锅腊八粥都要失败的局面。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台丽和母亲来到信义东村十一号郭营长家,而台丽的父亲已经在这里打了一下午的牌了。
“老胡,你家夫人千金到了。”
台丽的父亲胡虔起身去迎,他还穿着军装,虽然已经是陆总参谋办公室的副管制长了,但是回到以前的战友堆里,坚决不让别人管他叫长官或中校。用他的话说,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情谊,不能叫这些虚头巴脑的头衔喊得生分了。
看到妻女二人各自捧着两只汤锅,他连忙从女儿手中接过一只,然后道:“你们怎么这么晚到?粥煮了很久吗?辛苦辛苦……”
台丽刚想开口告状,却被母亲使了个眼色,扁着嘴不说话了。
郭营长太太看到她们带来的腊八粥,说道:“先放到厨房里吧,准备了很多菜,等吃完了菜,再一人来一碗喝个意思。”
“对对,听你安排!”从牌桌下来的郭营长爽朗地笑着说。
于是,郭太太便带着台丽母亲,还有另一个女眷开始布菜了。先是凉菜然后热炒,桌子中间留一个空位,用来放涮肉的铜锅。锅底下的木炭还没有点,郭太太擡头看挂钟,然后问:“常平,你知不知道小高什么时候到?我们是等他还是先开动?”
“他说六点钟到台北站,应该也快了。”被喊名字的陆常平回答道,他也穿了一身军服,但不是胡虔那种美式军礼服,而是有着常年海风日晒痕迹的陆军特种军装。
台丽站在大人们的中间,已经将屋里的人打量了一圈,自己从小就认识的面孔都在这里,便偏过头,悄声问母亲:“小高是谁?”
母亲也一脸茫然,道:“不知道呀。”
“不怪胡太太没见过,我们也好多年没有见了。”陆常平说,“是当年在徐州军医处的一个小伙子,不过说是小伙子,现在也四十好几了。以前名字叫高文,现在改了,叫、叫……唉,年纪大了,记不住事,回头他来了再问吧。反正是我去年到台中看刘司令,发现他居然就在那家医院做康复师,真是久别重逢啊……前几天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今天要上来台北,我就顺便喊他一起来吃个饭过个节。”
台丽母亲“噢”了一声,但在记忆里却找不到这个人的面孔。他们来台湾已经二十二年了,该知道下落的旧人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便是四散天涯,或是天人永隔了。
“徐州的军医,怎么没留在陆总呢?”陆常平的太太问道。
“噢,他的情况有些复杂……”陆常平说着,然后下意识地看了胡虔一眼。
“我们坐吧,边吃边等,一样的。”胡虔大手一挥,做了决定也终止了前一个话题。
于是,郭营长把炭点上,大家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边,开饭了。
大人们吃饭,话题总是要先从关心小孩开始。这不,台丽的年纪、身高、学习成绩、明年考什么高中都被问了遍,郭太太感叹道:“台丽都长成大姑娘了,我还记得你爸妈在新亚饭店办婚礼的样子,当时还开玩笑说是国防部和陆总的亲上亲,好大的排场噢,是我们来台湾之后参加过的最盛大的酒席了……”
这些话,台丽从小到大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包括她父母是怎么在大陆撤退的时候认识、在颠沛流离中相恋、在艰难时局下结婚,婚礼的时候有哪些大官出席致辞,在当时被称作“金童玉女“。但是台丽却非常不以为然,她眼里的父母并不比同学开小吃店或是洗衣房的父母更相配,她有时候甚至不觉得他们相爱。
好在,在青春期女孩的耐心一点点被消耗殆尽之前,铜锅里的汤沸腾起来。
“下肉了下肉了。”郭营长招呼起来。
粉红色的鲜羊肉刚下进锅里就白了,筷子夹起来开始大快朵颐。台丽以前听母亲讲,台北梨木炭少,不然涮出来的肉还有梨木香气。
台丽不知道母亲从前在大陆都过的什么讲究日子,她听说很多人都是很苦的。
大家闷头吃了一阵,还喝了陆常平从金门带来的高粱酒。
“我来敬大家。”郭营长站起来,“在我们老家,腊八节都是跟家里人过,煮一大锅粥,全家人十几口人一起喝,现在在台北,没有别的家人了……所幸各位没忘我这个老大哥,还愿意来陪我一起打牌吃饭……”他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于是忽然打住。
胡虔举起酒杯接道:“大哥激动了。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十几年前还以为迟早能回去,如今也不做他想了,过好眼前的日子,珍惜还在的兄弟朋友,干杯!”
青瓷酒杯撞在一起,叮呤咣啷,台丽也举着装果汁的玻璃杯跟他们碰杯,然后看着这些已经四五十岁的男人们一个个仰起头,皱着眉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再咂着嘴感叹好酒。
这是台丽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
随后,就是更不能理解的“忆当年”流程了。
他们从38年的武汉开始讲,讲抗日时的淞沪会战、讲在缅甸保护油田,讲在戡乱时期的苏北攻坚战……他们的声调总在讲到黄泛区中原大捷的时候高昂上去,然后在某个人提到“碾庄”的时候变得鸦雀无声。
台丽听母亲讲过,那是她父亲没有亲身参与的战役,而现在桌上的几个叔叔伯伯,就是所有活下来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