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行路难(六)般般
登船的第一个夜晚,景昭在船上碰见了一个小女孩。
这条船从宜城郡与临川郡的某个接壤地起航,下层货舱运载货物,上面两层用来载人,沿途会在各大码头停靠,最终抵达江宁附近的碧岭城。
既然是逃亡,自然不能要求太多,但这条船的敷衍程度还是超乎景昭与裴令之的想象。
譬如船上不提供热食。
天边飘起细雨,有些凉意,二人不愿喝冷茶,裴令之出门寻船员借泥炉去了。
景昭闲来无事,难得坐下将登船前买来的糕点一一拆开,各自装进素白碗碟,万事俱备,只差裴令之煮好热茶。
裴令之很快回来,带来一只小巧泥炉,船舱中烧水不便,索性趁着天没黑透打开舱门,坐在船舱门口烧水煮茶。
这说来也算风雅,不过景昭没这份风雅的爱好。裴令之端坐在泥炉前,她看看雨势不大,索性撑起伞在甲板上四处行走,观察周遭环境。
哭声忽然传来。
身在陌生的船上,又无随侍,裴令之看似专心煮茶,实际上仍然尽力保持着耳听八方,察觉到哭声与景昭离开的方向一致,他立刻抬起头——
景昭腰背抵在船舷边,一手撑伞,正意态闲闲地低头看着腿边不远处。在那里,一个约莫五六岁,披散着头发的小女孩坐倒在甲板上,滚了满身泥水,嚎啕不休。
乍一看,这幅画面简直像是景昭丧心病狂将路过的小女孩打倒在地,甲板上为数不多的人纷纷投来充满疑虑的目光。
如果不是戴着帷帽,景昭真想捂住额头。
她忍了忍,哗啦一声收伞,反手将伞柄递过去,示意小女孩抓住:“小姑娘,不要坐在地上哭,很凉,站起来。”
小女孩懵懵懂懂看着景昭递到面前的伞柄,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她不肯站起来,景昭也不想伸手去拉沾了泥水的小手,一时间怀疑自己遇到了碰瓷。
“哭什么?”景昭一撩衣摆蹲下身,“你父母呢?”
小女孩扁了扁嘴——这孩子长得确实好看,哪怕哭得像只花脸猫,依然能看出眼睫纤长,面颊饱满,泪汪汪的眼睛大而圆。
总的来说,是个长相讨喜的孩子。
小女孩起初还要哭,见景昭揭开帷帽垂纱一角,露出半张面颊,慢慢止住哭声:“娘……”
“我不是你娘。”
“……娘不见了。”小女孩又抽噎起来。
原来是个和家人走散的孩子。
景昭想了想,起身招来一个路过的船员,示意他去帮忙问问谁家丢了孩子,转头见小女孩还在哽咽,温声道:“起来吧,你娘很快就过来了。”
小女孩可怜地扬起脸,朝景昭伸出两只小手,不知是要抱还是要牵。<
一只雪白的手探过来,五指纤长,夜色里似乎泛着光。
裴令之拎起小女孩衣襟领口,把跌坐在地上的小女孩提起来站稳,又很快松开手,蹲下身温和道:“地上冷,着凉要喝药。”
小女孩含着眼泪摇头:“不……不喝。”
见小女孩摇摇晃晃站稳身体,伸出小手要揉眼睛,裴令之抽出一块帕子,给她擦擦眼泪,又擦掉双手的泥水,道:“别哭了,吃糖吗?”
小女孩咬着一块玫瑰糖,总算不哭了,她还没有船舷高,摇摇摆摆站在那里,船身摇晃两下,她就要踉跄着撞在景昭的腿上。
景昭:“……”
她有心离开,觉得把小女孩丢在五大三粗的船员这里不妥,又不想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进自己的舱房,无可奈何地叹声气,默默咬牙忍了。
裴令之瞥见她衣摆上的泥水,忍笑道:“不要了吧。”
景昭说当然:“幸亏我备了几身衣裳。”
小女孩咬着糖,也不哭了,歪着头听景昭和裴令之说话,忽然伸手要去拍景昭衣摆的泥水。
裴令之眼疾手快,隔着衣袖一把攥住小女孩手臂:“乖,站稳吃糖,别把手弄脏了。”
他身上可没带第二条帕子。
小女孩哦了一声,迷茫地点点头,抬起小脸:“对不起姐姐,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我让我娘赔给你新的。”
景昭说:“不用啦。”
“要的要的。”小女孩用力点头,“我娘有很多很多新衣裳,到时候我把最好看的送给你。”
她话没说完,忽然想起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嘴里的糖顿时不甜了,眉毛一垂,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景昭:“……”
裴令之:“……”
二人根本不懂这孩子在哭什么,眼泪为什么能说来就来。景昭头皮发麻,后退一步,把裴令之让到身前,示意他去安慰。
教养使然,裴令之实在不忍看这五六岁的小女孩继续嚎啕,只好温声细语地胡乱安慰,从请你吃金乳酥到你娘很快就来,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小女孩多愁善感的心,终于慢慢止住哭声。
裴令之又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把今年的气都叹完了,认命地提起雪白的袖摆,给小女孩擦眼泪。
景昭称赞道:“你倒很会照顾孩子。”
裴令之说:“见笑了,我只是很会应付喜怒无常的人物。”
这孩子耳朵简直忽好忽坏,闻声抬起头,哽咽着问:“喜怒无常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