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误红颜.沄潮.一
夜的帷幕降下,天上繁星坠落,化作秦淮河上点点灯影。摇桨轻破镜影,碎出一片白色菱花。沄潮独坐水榭,裙摆轻浮水上泛开一朵莲花。她伸手想去拿一旁的木杯,却一不小心碰倒。木杯落入水中,随着江波轻轻漂走,漂过满江灯花、六朝金粉。她下意识想俯身捡去,却被仙霖急忙上前拦住。
“姐姐……”仙霖的语气中,仿佛已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回房间吧,林将军请的大夫来了。”
“嗯”沄潮浅声回答,缓缓在仙霖搀扶下起身。突然,她好像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花开了吗?好香。”
“梨花开了。”仙霖半跪在地上,轻轻为沄潮穿上了鞋。
“梨花好看吗?”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期许,却埋藏了一丝失望。
“很好看……”仙霖不觉一顿“像姐姐一样好看。”她笑了,她也是,笑中偏偏带着一丝苦涩。
房中,大夫取下了沄潮系在眼前的白绸,望着她的一泓秋水,分明清澈的如同天间冰雪,却无奈结上了一层灰白的风霜。刚想叹气又忍住了,缓缓起身走到门外。
“她的眼睛……我可以做金针拔障术,可她以后也只能是看见”大夫没有说下去了。仙霖沉默了许久“劳烦大人了”她双手一拜,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大夫摆正了衣冠,缓缓入内。
“烦请躺好不要动”大夫缓缓在灯下挑出木匣中的银针
“听声音,大夫是位姑娘,如何称呼?”
“白青墨”她走上前来,手持银针开始“该称呼您沄姑娘吧,不要紧张。姑娘这样多久了。”
“有几年了,小时候还只是看不清,十三岁那年已看不见了”
她有些故作轻松地说道“不如,姑娘说说你的故事吧。”
数年前,胡人南下势如破竹,中原百姓仓皇南遁。
皖北,正是梨花初开。漫天香雪,却难掩埋千里烽火,万里苦嚎。江上灯火万千,目极江面,十里舳舻相连竟是胡人南下之船队。号声盖过江波,铁蹄角弓蓄势待发,抹尽最后一丝生灵。
沄潮一袭素衣奔走在江边,不停地呼唤家人的名字,得到的回应却只有阵阵江声和着号角。焦急、恐惧、寒冷……凝作一颗颗泪珠浸透眼上系的薄纱,湿透洁白的脸颊滴落。依稀的记忆里,她只记得被家人推上了最后一条离开江北的船,随后便只能听见身后的一阵厮杀。
此刻,她坠入了无助的黑暗之中,只剩着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在奔跑着在呼喊着。忽然,她被一个泥坑绊倒,摔倒在了河畔,下意识地想起身,手却陷进了淤泥中动弹不得。挣扎几番无果,一股绝望涌上她的心头,却在绝望终要化作泪珠的时候一双手拉住了她的肩膀。她下意识的挣扎,却被那人轻轻地扶起“姑娘莫慌,我们是好人……”一股雄浑的男音传来,口音似乎是当地的,身旁还有其他人的声音。
沄潮听后知道不是胡人,才渐渐地冷静下来。
“姑娘,这里不安全,还请速速离开……”他语气一顿,似乎是发现了她的眼疾,忽然喝令道“林于㷥!”只见一头束红色发带的少年出列而来。“太平。”一声马嘶传来,见是一只玉白色的骏马,眉心恰有一抹血红添了份杀气。
“你和太平走,带着这个百姓往南边走。”说完,他取出了的一把短剑紧紧塞到林于㷥的手中“然后你去镇江,把这个交给林阊太守。告诉他淮河守不住了,等胡人过了长江时出水师截了他们后路。”沉默了一会儿“安置好她”
“不!”林于㷥当即拒绝“大哥,起兵时答应过乡亲们一起回去的!”
“林于㷥!”只见那人抬起剑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我不是你大哥,现在我是你长官!走,耽误军情一概军法处置。”面前的人既是大哥又是长官,林于㷥无法拒绝……只得带上沄潮策马绝尘而去。
江畔,他望着渐渐靠近的战船,回头看着身后寥寥几十个人,他缓缓叹了一口气。起兵勤王时几百个乡亲,如今只剩下这几个人了“兄弟们……”他想道歉,或是自责,亦或者是装作坚强的激励几句,却要什么都说不出来。沉默片刻,他大喝一声“摆阵,鸣鼓!”一抹火苗,湮灭在无尽的黑夜之中,河面上漫天星海坠落。
马蹄声回响在空旷的夜幕里,星汉流转成银轮,一抹温暖忽然在沄潮脸颊绽开,她抬起手轻轻一抹才知是泪水。偏在这时,太平为了躲路上一个散落的轮毂忽然跃起。她没抓稳,正摔下时,林于㷥侧身一搂住她将她抱回马上坐在自己身前。
“谢谢……”沄潮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又抱有一丝歉意。“公子……下雨了吗”,又是一滴水珠擦过她的鬓角。
“下雨了。”林于㷥的语气里没有掺杂着一丝情感,三尺寒冰藏住了他内心的一切脆弱。
沄潮知道,这不是雨,更知道这因为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低着头缓缓说了一句“对不起……”,任其风中飘散。
风中,她渐渐地感觉到手上一股温暖,眼睛中出现了一团模糊的光影,好像是日出了。渐渐地风变小了,马似乎停了下来,她被轻抚着下了地。
“姑娘,接着走就是金陵。在下还有军务,先行一步。”随后转身上马,一步离开,沄潮只得朝着声音的方向作了一揖。那林于㷥才行出几步,回头望去那姑娘竟走错了方向。他正要走,却想起了大哥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牵回马头。径直上前将沄潮抱回了马上,“罢了……你轻,多带一人无妨”。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起。
“谢谢……”沄潮的语气里有一丝颤抖“小女子叫沄潮……不知公子名字。”
“林于㷥”
“之前那位公子呢?”沄潮满心愧疚掺杂其中
“林于澂,我的大哥。”
他的语气平静,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愤怒,埋怨为什么大哥不把自己留下来?为什么朝廷不出兵?他愧疚,自责没有守住自己的家乡,伤心不能更强一点去救回所有人……对,他告诉自己,只有变强,才不需要依靠别人,才能去拯救自己要救的人……
“对不起……怪……”话语还没有说完,便被风声吹灭。
不知过了多久……
马蹄声变得渐渐清脆起来,好像是踏在了石砖上,不觉风停了。她被轻轻地抱住下到了地上,“你在这莫动……”话还没说完,林于㷥又说“我会拜托这里的人照顾你,你就先待在这吧……”说完便只剩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厅堂中,林于㷥见到了林阊太守,这名字他只在哥哥口中听到过,虽是同宗却也是远房,出仕前似乎曾是大哥和父亲的先生。如今算来不过五十,却已是满头皱纹,银霜白发。他没有遮掩,径直将短剑递了上去“禀太守……”
“这是于澂的东西……你是?”林阊打断了他的话。
“他是我大哥……”他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缓缓说了出来“淮安失守了,江北的守军都跑了……大哥,殉国了。”能在语气中听出无限平静,却应看出他的悲痛才对,好像只是一个旁观者。“如今之策,胡人长驱直入,已是强弩之末。况胡人不善水战,当趁其渡江时以水师出击,直破其军”
林阊沉思了一会,拿过了一旁的帽子戴上,轻轻扶正“你收拾一下,明日随我去江边。”
是夜,林府厢房之中。林于㷥轻轻叩开了沄潮的房门,此刻她洗去了身上的泥尘,换上了一件素白色的长裙。月光斜穿轩窗,撒在裙带之间,一缕清风吹过额前白绸,竟如梨花初开。或是因不见凡尘,有了如此的纯洁,不似人间。
她还未言语,林于㷥已先开口。他低着头,不想直视面前的人,或是因为不想在家国面前动了凡心,更多是因为望见她大哥的身影又浮现在了眼前。“沄姑娘,属下明日就要回前线了”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上前放到了沄潮手中“这是我能尽的最大力……”
沄潮连忙推回。“请活下去!”忽然,她只觉双手一暖,林于㷥上前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拜托了……你是大哥留下最后的嘱托”,他忽觉如此说有缺礼数,连忙后退“对不起,我不该如此说。”
“无……事……”沄潮的内心此刻竟泛起一阵风浪,不觉一紧,那从未有过的感觉。春心曾发,只是寸心成灰。
沄潮,意为潮水回涌激烈,她本应热烈地去追求世界。可她自出生那日起便患上了眼疾,开始只是看不清楚后来渐渐的什么看不见。家人将她安于深院之中以避风雨喧嚣。世界好像变的简单了,很少有外人的声音,听见鸡鸣而知一日,身衣添减而知一季,闻到花香便是一春,听到雪落便是一冬。渐渐的,她已不知情感为何。她本应拥有和无数少女一般的情感……只是,那心中的水随着眼睛一同被冻上了冰霜。
林于㷥的手微微颤抖,刚迈出一步又缩了回来。“我拜托了林阊先生,他认识一位金陵城甜绫阁可以管事的乐师在收学徒,林阊先生拜托了她。”他低着头上前去,把钱袋地挂在了沄潮腰间“你跟着她,能活下去。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他转过失了身去,准备离开。
就在此刻,沄潮拉住了他的袖子,林于㷥转过身来。“我……想记住公子的模样!”一颗种子萌发,破开冬原的冰面,她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但此刻,心中的本能突破了缄默的拘谨。
她抬起了手,指尖搭在林于㷥的脸庞上,林允许了。指尖轻轻地划过那已经有些粗糙的脸庞,好像是初春的暖意,化开冰封的湖面好像是大战后的晚风,拂去满脸的伤痛麻木。但最后,他用手推开了沄潮的手。他不能动摇,他害怕动摇。
“如果我能回来,我会来看姑娘的……”语毕,他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恕在下国事在身,无能照顾姑娘。”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