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入世篇26
程锦朝支吾着,小掌柜却另起了个话头,说道:“我的身份暴露,那群军士去搜查我的客栈,我的地方不能用了,有一支粮食断了,我们的供给用不了多久。”
程锦朝深吸一口气,听这些人说话。
原来,在自己来之前,这支队伍也行动过几次,然而一次次被军士围追堵截,处境愈发艰难起来,这次就连隐蔽最深的小掌柜都被挖出来,还好她撤离及时,否则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次跑去城主府行动,也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被军士们拉去捉了奴隶。
之前行动,偶尔有受伤的人,被抓去做奴隶,军士们为了震慑这帮藏在暗处的人,便枭首示众,一开始众人还愤愤不平,后来这股不平已经化作了火气,藏在心底里。死的都是亲朋好友,震慑作用没有,反而是愈发激怒了些人,才使得这帮势力越来越大,和城主那边的矛盾也愈发不可弥合了。
而程锦朝也知道了,原来不是自己被什么人发现了,是因客栈小掌柜的缘故被牵连了。
她坐在一边听着,本打算一会儿再和谁说些什么,那些人说过话,却都散去了。
沙茗解释道:“时间不早了,大家都受了伤,各自从暗道和据点回家去修整,等我们商议好下次行动再出来。”
程锦朝起身作揖:“不必对我这个外乡人说得这么仔细。”
“误打误撞进来了,该听到的你也听到了。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外乡人来,你又是医者,就当我请你留在这里帮我们看看病,我们能帮你的,也帮帮你。我总之是知道,你并不是城主那头猪那边的,就不是我们的敌人。”
程锦朝未曾想过自己从前出门游历,顺带行医的这点子小本事竟然成了最大的依仗,不由得想起了那位真正的医者卫子秋,疯疯癫癫,大多数时候却又是清醒的,还有那神秘的叫小狗的少女。忽然问道:“我来时,见过张弓城自己有一位医者……”
她还没开口,还没有来得及走的一个人便接茬道:“卫娘子啊……她啊……”
小掌柜道:“她疯了。”
所有人都知道卫娘子疯了?程锦朝求问:“为何我见外面很多人请她诊治。”
“她疯了,她不是疯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的医术很好,她只是心里病了,”沙茗忽然接茬,挥挥手让人别再这里和程锦朝议论这个话题,一手虚按,示意程锦朝走到一边,才道,“她从前经常去神羿山,我们若是想要给误被捉进去的家人传信,也是她帮忙,所以,还是少议论些她吧,她是我们的恩人。”
经常去矿山么?程锦朝忽然想,她该去卫娘子面前好好地挖些话出来的。
但程锦朝面上并未说什么,只低头行礼道:“我答应你们,给你们治病,但我想知道山里是什么样子。”
沙茗回头道:“改日再说吧,客栈不能住了,你暂时藏在我家吧。小夏,晚些我再和你说我们粮食的事。”
夜里,程锦朝躺在沙茗家的火炉边,作为狐狸,其实是喜欢这样温暖干燥的地方。以人形躺在这里,心里影影绰绰地晃着些黑影,沉甸甸地想着自己白日里因为事情太多而疏于梳理的细节。狐狸习惯给自己梳毛,此时也梳理心事,枕着胳膊缓缓思考,隔着一道帘子,东西很少,利索地将囊袋和剑放在床头的沙茗的呼吸声很浅,像是睡着了,但狐狸知道,沙茗也并没有睡着。
沙茗其人,在一同举事的同伴看来,是个利落的人。总是一身短打,背着囊袋,飞镖磨得锋利,腰间总有些暗器防身,天还没亮就起来练拳,用饭时,把半盘子豆子夹起,吃得干干净净。演说时,双手挥舞着,却从来不乱,定在空中,像是要用自己的双手画出个方,绝不画个圆。坚定地要杀了城主,控制城主府,获取去神羿山的地图与路线,关闭灵脉,把守,禁止任何人再开。
夜深人静时,这样铿锵行事的沙茗却会悄悄落泪。
她记得一些事。
起先,矿工们总会比别人更容易得灵气病,他们要求城主从外面再请医者来,或是每日少工作半个时辰,即便是少些工钱也好,多招些人,多些班次,能缓解灵气病。他们日日夜夜都在街上呼号,沙茗还小,在窗边看着一双双脚从街上走过,那些脚可真丑啊,她嘲笑他们,又讨厌他们,整日整夜地叫嚷,让她也睡不好觉。
她记得有一天坐在外头,军士们捉起长矛对着人群戳过去,她心中想,这些人吃了苦头,总不会再呼号了。她脸上也有些笑容,路过的军士握着长矛,低下头给了她半块糖,她便鼓励他:“赶走他们,他们可太吵了!”军士摸摸她的头,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据说都是矿工们,他们罢工不肯挖矿石了。父亲说,这些懒蛋,天赋予了张弓城灵脉,这是极大的恩赐,张弓城的人生来就是该把灵石挖出来的,罢工算什么回事呢?父亲并不是矿工,而是一位商人,来往各地贩卖货物,总能带回些新奇的玩意儿和书籍,让沙茗在同龄人中,总是最有本事的那个。
然而,她坐在屋顶要看军士再把这些矿工戳回去的时候,要好的朋友却不在身边。她看见那个女孩在人群中,茫然地牵着母亲的袖子,对着军士们大声说着什么,两方就吵了起来。她看着自己的朋友被和蔼的会给糖的军士一脚踢倒。她站了起来,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没有人受伤,城主宣布,不再需要矿工了,回家修整去吧,挖灵石的事,交给奴隶好了。
起先,有人因为奴隶的事出来说话。他们说,奴隶也是人,从外乡来的人难道不是人吗,他们也会得灵气病,却日复一日地工作,他们会死得很快。这些人很少,沙茗听见邻居们议论,发什么善心呢,我们不是矿工,我们也不是奴隶,不用去挖矿,多好呢。
那些为奴隶说话的声音也很快就没有了。
后来,城里的灵气不知为何愈发奇怪了,她并不能清晰感知到,但人们都这样说,天越来越黑,神羿山上竖起了怪异的东西,伸出尖刺,让人琢磨不通。父亲渐渐不准她出门了,她不肯听,出门时,亲眼见到了一位老矿工被拖上了车,他说,他死也不会回神羿山去,军士们说,你死也要死在神羿山。
她走上前,被一个军士推开:“少管闲事,人不够,还要叫你们都统统去挖矿呢!”
那个老矿工被拖走时,鞋子掉在了地上,他的鞋子磨穿了底,湿溻溻地沾着隔年的尘灰,她捡起那只鞋子,军士已经将老矿工拖远了,他呼号着,经过的路上,人们纷纷关上了门。
沙茗开始与四周的人议论这些事,聚集在灵石堆下,激烈地争论为什么使用奴隶就比捉走原来的矿工们更加高尚。
然后,户籍制度来了,每人都要去领铜印信,起先是纸印信,后来,一个人出门时,军士捉那些没印信的人时,他颤颤巍巍地拿出自己的纸印信,对方看了,刷刷撕碎,从此,人们便纷纷将自己的纸印信去换成铜印信――要花二十块灵石的费用。
出门都要带上印信,父亲叮嘱,他继续出门贩卖货物。沙茗信赖他,并不知道他贩卖什么,直到有一天下大雨,父亲没能及时赶到城主府,便将货物停在了后院,她起夜时,听见后院有人哀哭。她掀开遮蔽货物的草帘子,看见了一双血红的眼,又有一只血淋淋的手伸了出来。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出现,拽住她的肩膀,极其严厉道:“回去睡觉。”
她像是被拽着跳了一下,心里也重重地跳了跳,脚步愈发迟疑,父亲却更加严厉:“还不回去!”
她便跑回房间,辗转难眠地想着那双眼,清早迫不及待地跑到院中,却只看见洁净的庭院,没有血,没有货物,地面被大雨洗得干干净净。
她知道父亲是做什么生意的了。
父亲后来与她交谈,说:“张弓城愈发像它的名字,张弓搭箭,要对着谁呢?你若要在这里生存,是做张弓的人?还是被弓箭指着的人?我们并不知何时弓箭会指向自己,谁也不安全――我们不是张弓的人,我们不是城主,但谁不会被弓箭指着?弓箭本身,我们要做那张弓,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的安全。弓箭有善恶吗?是拿弓拿箭的人有善恶,我们没有善恶,别再想那些奴隶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在,你不会被捉为奴隶。”
即便是安慰,沙茗从小读书,率领众人的本事也让她多了些怀疑。
“你不会被捉为奴隶”已经需要父亲如此郑重地说出来了么?现在难道已经四周的人都会被捉为奴隶了么?
一次和朋友们的例行聚会上,继续围绕着“使用奴隶是否让张弓城的居民处境更好”的话题议论,那时的年轻人经常集会,互相驳斥,议论张弓城当下的处境,议论时事,议论如何解决,偶有大胆发言,意见不同,也都能尊重。
沙茗惶然说了些弓箭没有善恶的言辞,将父亲的教导整理为激情澎湃的演说,回到家中,却没有等到父亲。后来她知道,父亲因为路上的奴隶被火岩城中间掠走了几个,损失了许多,奴隶商人的身份被赐给了别人,而父亲遭到责罚,被罚去了神羿山做奴隶。
她想办法见他,然而无法,只能求冷峻刻薄的医者卫娘子传封信进去。
然而却原封不动地退回了,卫娘子道:“我不会为他传信,他卖来的人,造的孽都报应在他身上。”
“我替他,我替他去做奴隶也好,他腿脚不好,染了风寒,又不会照顾自己,我……我替他――”
“你也有你的罪孽,”卫娘子还是接过了那封信,“我们都有罪,从矿工游街的第一天起,到自己被抓作奴隶的这十几年,没有为别人说过话的,都是活该。”
那封信又被退了回来。
“他死了,”卫娘子言简意赅,又忽然苦涩地冷笑道,“神羿山的奴隶得了灵气病,就会被杀死。他被杀了。”
沙茗是以赎罪的心举事的。
封闭灵脉,让奴隶自由离开,让应得医治的人得医治,该死的人被处死,一切的苦果都来自于神羿山的灵脉。宝贵的灵石在张弓城贱卖,像天道用无尽的财宝生生砸死了这一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