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你说什么？padi什么时候……”
叶北游忍不住提高音量,话还没说完，突然想起床上还睡着一个病人，赶忙起身走到卫生间,压低了声音询问详细情况。
于帆告诉他，自己在两个月之前确实接到过padi官方人员的联系,向他了解有关叶北游当年在海城经营潜水中心的情况,也提到了成洛铭的事故。
于帆以为是官方在整理档案，根本没想过时隔三年，事故还会被重启调查。他不想给叶北游再度造成伤害，也就没跟他提起这件事。
就在昨天,于帆却意外收到了这封邮件。同时他也注意到,padi在官方网站上发出公告，将这起潜水事故作为一个典型案例公布出来,不过隐去了死者的具体姓名，宣布“恢复因该事故被取消教练资格的叶北游先生在12个月内重新激活padi高级教练的资格”。
“这下子,你的冤枉终于洗清了！官方调查确认了你在这起事故中没有责任！你可以重新激活教练资格。是激活、不是重新考,这要容易得多！我都可以给你做激活考核！”
于帆的声音很激动,叶北游却并没有那么激动。
他自己也很惊讶自己比预想中要冷静许多。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期待过这起事故还有被重新调查、公开结果的一天。从未有过的期待，被送到眼前时充满了不真实感。
“小叶你怎么没反应啊？”于帆看出了他的异样,“哦对,我说太多了，你自己去看。你换了邮箱,他们可能没办法直接将报告发给你。你稍等我转给你。其实官网也有这份报告,不过出于隐私考虑、不公开死者的尸检情况……”
“于教练。”叶北游深吸一口气，“本来没有这件事，我也想跟你说。你有兴趣来帕森岛考察，谈谈有关合作的事吗？”
叶北游语气平静地跟于帆初步确认来岛上实地考察的时间,结束通话后重新回到房间里，看了一下小黑的状态。
男人保持着与先前完全一样的姿势，侧卧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
叶北游深深地看了看和成知远极为相似的半张脸孔，心情复杂，坐到电脑前打开于帆转发给自己的调查报告。
报告全文很长，有九十几页，包括了详细的尸检信息，以及叶北游从未见过的潜水电脑表数据。
潜水电脑表是潜水员在潜水时必备的装备之一，可以记录潜水时的水深、水温、压力变化，通过使用的模式不同，计算出潜水员需要完成的减压时间，是潜水时重要的参考，也是事后复盘的第一手资料。
无论是否资深潜水员，进行潜水活动时即便没有自己的电脑表，也会被要求租赁。进行难度较高、风险较大的技术潜水的一些潜水员甚至会佩戴两块，以防其中一块出故障。
可是叶北游从未见过成洛铭出事时戴在身上的那块电脑表，而他自己的那块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翼而飞，怎么都找不到。
当年的事故，在水下一片混乱，叶北游体力消耗极大，升水时已经出现明显的减压病症状，又受了外伤，整个人都在鬼门关上挣扎，根本无暇顾及身外之物。
救援人员和项目的其他参与者优先做的也是抢救生命，协调和联络各方资源。等叶北游从医院苏醒，于帆已经找不到他和成洛铭的电脑表了。
没有电脑表，在事故调查上便成为致命缺陷，也成了叶北游无法为自己分辨的重要原因。缺乏客观的数据支撑，生还者和当事人只有他一个，他说出来的话可信度就大打折扣。
叶北游和于帆也都提出了电脑表缺失这一疑点，却被成家的律师置若罔闻。成家根本没想要调查事故真相，又怎么会把他们说的话当回事？
可是在padi官方的这份调查报告中，两块电脑表的数据都详细地公布了出来，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两人在水下的活动轨迹，从一切正常突然变得混乱不堪，经过了短暂而剧烈的深度变化之后，最后是一段较为快速的上升。
叶北游第一次明确地知道，自己当时和成洛铭在水下挣扎的那段时间，不过短短六分钟。而在他的记忆中，眼睁睁看着同伴遇难而无能为力，并且自己也险些被拖着一起丧生的那段经历，宛如漫漫长夜永无尽头。
成洛铭的死因，尸检给出的结果是急性心梗。调查人员结合他体内的酒精含量残余过高，分析事故的原因可能是当事人在潜水之前饮酒、休息不足，影响了身体状况。潜水时可能因为氮气麻醉现象造成突然恐慌，诱发了心脏疾病。
调查报告同时披露，成洛铭生前有过心脏内科的就诊记录，也是叶北游从未见过、从未了解的。
他终于发现了这份调查报告的问题在哪里——太详细了。
报告中披露的许多信息，只有得到家属的配合才能获取。而重启调查这件事本身，就需要家属的同意。
叶北游不认为官方会无缘无故地重启调查。事故发生至今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对于一个不隶属于任何政府、没有执法权的民间组织来说，不会有任何自发的动力来重新调查，更何况要冒着得罪国际知名富豪家族的风险。
没有人会做这种蠢事，除非是家属自己提出的要求。
叶北游的左手静静地放在桌面上，微微颤抖着。右手的鼠标将文件拖倒最后一页，他盯着进度条发了好一阵呆。
预想中的“真相大白”、“洗刷冤屈”带来的激动并没有如期而至。窗外的鸟鸣与海浪声与一个小时前没有什么不同，阳光也并不因为他读了这份报告而变得更灿烂一些。
普通平常的一天，一如既往地普通平常。
但是，仿佛心头有什么东西落地了。
长久地压在心头的某些东西，面对毫不知情的游客不时闪现的恐慌和没来由的内疚，在同行面前抬不起头、像是被人戳着脊梁骨议论纷纷的羞愧……
碎了，散了，消失了。
他明白自己终究还是需要一个官方的说法，一个真相。只是当这些来临时，他并不如自己预想那般激动。
他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咔哒”一声房门关闭的轻响，他并不知道躺在床上的小黑倏地睁开了眼睛。
叶北游没走多远，只是站在门外的走廊上，眺望着大海。南国海岛的晴空一如既往地灿烂，他看着那样的海、那样的天，感觉自己内心也如同那片晴空一样洗练。
于帆激动地表态，马上在社交平台帮他发帖澄清，狠狠打那些人的脸。叶北游并没有想打谁的脸的想法。真相本来就在那里，只是是否被人承认的问题。
所以，是什么原因让成家愿意重新调查事故真相、并且公开披露呢？
叶北游还记得当时无论自己怎么恳求，成知远都断然拒绝。现在看来，事故发生之后，成家便第一时间进行了尸检，但对结果秘而不宣。
他们早就知道死因是心梗，稍加调查也不难知道成洛铭有服用心脏治疗药物的病史。两块记录着原始数据的潜水电脑表很有可能也是他们拿走的。
成家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成知远一直都知道。
叶北游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脑子很乱，事故发生时的场面和事后遭受的种种不公与冷漠交错在脑中盘旋，让他的思绪渐渐抽离现实。
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开门声，只是突然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被人从身后轻轻拥住。他宛如大梦初醒，本能地挣了一下，随即闻到熟悉的气息，才发现是小黑。
叶北游侧身扭头，看向身后的男人，从男人眼中看到了瞬间的惊讶。对方一阵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抬手来擦他的脸，叶北游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的泪。
他有些呆愣，他本来并不觉得自己会落泪。
小黑却整个急得不行的样子，笨手笨脚地给他擦眼泪，略显粗糙的指腹带来砂纸般粗粝的触感，稍稍有点疼。
叶北游更用力地挣开小黑的胳膊，退后了几步，垂下头别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