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上兵伐谋:管仲传全.2》(5) - 上兵伐谋:管仲传全 - 若虚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章《上兵伐谋:管仲传全.2》(5)

燕山如怒一

齐桓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65年),夏日热风拂过燕山的苍劲脊梁,吹起满山浓稠碧色,那翠的树、朱的花、青的石、黑的土、白的泉,以及山里五彩的走兽,都迎风扬起恣意的生命力,蓬勃的生长气息挡不住,奔入山前平原,在人的世界纵横驰骋。

夏天是喧嚣的季节,万物蜩沸着,风在呼噪,草木在喘息,河流在吟唱,人也不安分,因此鲍丘水之滨的诸夏与戎互市,热热闹闹地开市了。

鲍丘水即今潮白河支脉之一的潮河,春秋时的河道走向与今不同,源出河北赤城,穿燕山南山而出,过今密云、潞县、宝坻、宁河而入海。至于潮白河另一支脉白河,与鲍丘水源出一地,对中原来说,皆是塞外来水,这白河在古时称为沽水,流经顺义、通县,在武清以北汇合?水,同奔天津入海。两河原本各走其途,魏晋以后逐渐汇合,河道改了方向,名称也改了,漫长岁月湮灭了自然的原初遗迹。

鲍丘水与沽水是燕国与山戎的边境河,两河流域间分布着戎与诸夏的聚落田土,双方疆域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常是隔着一条水渠,南边是燕国的麦田,北边是山戎的菽田,这边农夫讲个荤段子,那边农夫跟着傻笑。

如果没有战争,这些普通的华夏人、戎人将平静地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你种你的小麦,我种我的冬葱,一辈子晒着北方平原的阳光,眺望着门前燕山的苍茫剪影,慢慢老去,到死去那日,抱着华夏人的牛角梳、戎人的曲刃剑,长眠在燕山的青绿画卷里。

但这梦想过于奢侈,燕国与山戎比邻百年,冲突期多于和平期,如果说,西周板荡后,中原列国常有戎难,那么,燕国遭受戎难最多,每次都是直接的、近乎致命的侵袭,最激烈时,几乎是一年一战。故而每年一到农闲,燕国边境立即陷入紧张氛围,有时为备戎难,边鄙为之一空。

早先山戎迁来燕山南山麓,多居于滦河中游,那时山戎的征伐目标主要为辽西走廊诸方国,燕戎少有面对面的冲突。随着孤竹、令支、屠何纷纷臣服戎旗,辽西成了山戎的天下。忽而一日,戎王城拔地而起,山戎向北方平原腹心阔步前进,原来远隔重山的燕戎,狭路相逢了,两国之间唯有鲍丘水与沽水为限,倘在枯水期,山戎战车溅水而行,能冲到燕国都城下。

正为危机在侧,八年前齐国告戎情,燕国出于备边考虑,紧急关闭边境互市,那颗紧张的防备心提吊了好几年,边鄙乡邑的农人春耕夏耘,总有持戈操矛的燕兵在田畴边巡逻,瞠着一双炯炯虎目,密切关注着十来畦田之外山戎农人的一举一动。

可这似乎偏颇的防备仿佛是杞人忧天,一年过去,边境平静得只闻鸡犬之声;又一年过去,鲍丘水日复一日潺湲南流;再一年过去,燕山的乔木在春光里抽出新芽,战争始终没有发生。慢慢地,心里的负担卸载了,边鄙巡田的燕兵消失了,久闭的互市心照不宣地重开。

鲍丘水行至古时雍奴薮(今天津武清区)西北,有泃水与之合,两水交汇处,是燕戎边境最大的互市,每月逢五,则日出开市,日入闭市,偶也会连续开市数日。在这里建肆交易的不仅有燕戎,有些中原列国行商也在此坐贾。因此,在这集市上,除了能买到燕宝戎货,列国奇出之物也不少见,甚至还能淘到吴越珍品。

互市上有一家戎商,据说背景深厚,商主是山戎大良,甚得戎王宠任,故而生意做得大,便在市场的最佳地段,辟出一座仿佛私第的商肆。他家卖的货物很杂,有毛皮革带、冬葱戎菽、黄金面具、戎酒膻肉,但最为买家称道的却是曲刃剑。

曲刃剑是山戎最具特色的青铜制品,与中原直刃剑不同,剑身呈流线,通体曼妙婀娜,颇具匠心。春秋时的剑因剑身短,常为半臂之长,少充战场武器,更多拿来用作便捷工具,或做配饰品,中原君子尚精致,佩玉不足够,能添短剑饰体,更妙了。

曲刃剑的产量并不多,物以稀为贵,东西少了,需求量增多,价值就飙升了。这家戎商售卖的曲刃剑,为个中最优者,货量自也少,选择出售给哪个买家,不仅看出价,还得看投缘,说是要留住回头客。行商坐贾,岂能只赚利?要紧还在交朋友,把每个买家当成朋友,生意才做得长远。秉承买卖重在交友的宗旨,戎商从没有过坐地起价、售假欺客的行为,待客向来亲善,若是熟客,便认作是商主至友,常有让利。

因其独具一格的经商方式,让这家戎商赢得声誉,生意越做越红火,连燕伯也曾遣人购货,买来的奇宝,样样是精品,他甚为满意,对群下啧啧言说,这商不欺客。

这日开市不久,戎商的贾肆便迎来大买主,坐贾的主事邱如赶紧率一众侍从迎候。邱如是商主的心膂,那商主从没来过互市,买卖进出的大小事务皆由邱如做主,他也勤勉,将这贾肆经营得有模有样。

大买主是回头客,半个月前买过一批货,觉着中意,才有了第二轮看货。大买主实也是商人,行商坐贾几十年,有些子精熟的手段,早就富甲一方。走遍天下列国,独独爱上齐国山水,遂长期定居临淄,风传他与齐国上流交情匪浅,齐君也要卖他薄面。他原为己氏戎,因特爱华夏人文明,给自己取了个文绉绉的华夏人名字,叫作乐无荒。

为款待大买主,顾虑前头商肆太吵,邱如将乐无荒迎进后院正堂,毕恭毕敬地捧了戎酒上来,请贵客品尝。

乐无荒承情饮了两爵,见邱如谦恭侍立如仆役,便拉着他与自己共坐,连连称太客气了:久闻商主待客如待友,今日我既是客,我们也是朋友,何必拘谨!邱如见他大富之身却平易近人,性格朴质豪爽,很是欣赏,于是问他此番来看货,有何特别要求。

“我独爱青剑,想多多买之,拿回去送朋友。”乐无荒笑眯眯地说。

青剑正是这家的曲刃剑,因剑柄上刻了一个华夏文字“青”,故而得名,但为何要刻个华夏字,可能是为别出心裁,也为讨好华夏人买主,邱如问道:“贵客要多少?”

乐无荒豪气地说:“有多少要多少。”

邱如一笑,和气地说:“贵客果是富贵,愿掷千金购鄙货,我代商主感谢。然青剑毕竟数量有限,若皆卖给贵客,他客有求,如何遂愿?贵客是友,他客也是友,朋友皆有求,主人岂能偏颇?望贵客体谅。”

买货被拒绝,乐无荒也不恼,笑道:“怪道你家声誉美,正是这公平待客之心,我怎能强取?无妨事,无妨事,你且自忖,能卖给我多少便是多少,纵算一具不卖,我也承接。”

见乐无荒心态如此平和,邱如更有好感了,说道:“贵客稍候,我去为贵客取剑。”

乐无荒忽喊住他,脸上带着困惑的神情说:“叨扰叨扰,恐见笑了,我却有个疑问,为何此剑名‘青’?这‘青’有何殊意?何以在戎剑上铭一夏文?”

不是头一个人发出疑问,邱如早听惯了,回答道:“无他,华夏文美,饰剑增色不少,取义华夏人之诗,是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瞒贵客,正为有此华夏文,更得华夏客喜爱。”

乐无荒恍然:“原来如此,敢问是何人所思?实在雅致。”

邱如轻笑:“乃我主所思。”

“你主也好华夏诗?”乐无荒惊喜道,“巧了,与我同好尚,难得难得。我们同为戎人,又同爱华夏风,若得幸与你主见面,必能为至交。”他说得激动,连声宣言要与商主相会,又问商主为何好华夏风、他最爱哪一国的诗、去过哪个诸侯国、有没有兴趣巡游诸夏,自荐可为向导。

可能乐无荒过于热情,让邱如应付不及,对乐无荒连珠炮似的发问,多少有些支绌。为何好华夏风,回答是华夏风有可玩赏处,最爱哪一国诗,回答是都可以,后边的问题就有答有不答了。

大概乐无荒也觉得自己过逾,抱歉道:“勿怪,我结交的华夏人朋友甚多,戎人朋友倒少,乍闻有戎同喜好,不免狂乐。”他用虔敬的语气请求道,“我很愿与你主交朋友,但贸然求见,唯恐失礼,可否先去书聊表结交之心?烦劳代转。”

能结交豪富朋友,自家主人求之不得,邱如欣然道:“有何不可?我主也好交朋友,若能结识贵客,他必当欢喜。”

乐无荒舒朗长笑:“甚好甚善!”

这一日看戎货,乐无荒买走了五柄青剑,本来按照规矩,每人一次限量三柄,但邱如当乐无荒是家主人朋友,虽未正式见面,却算是神交,便给了乐无荒特权。乐无荒极其感动,临走前自要留书一封请邱如代转。

邱如将乐无荒送出商肆大门外,两个执手话别,说不尽的亲善之情。乐无荒走出去老远,回头看见邱如还在原地瞻望,他面带微笑,挥了挥手,转过脸来,笑容像被风吹干的瓦面水渍,倏忽消失了。

身旁亲随说道:“主所留书,文字佶屈,引诗甚多,纵使那家商主好华夏风,恐怕也看不懂。主既要交友,何苦拗文?”

乐无荒淡漠地说:“看不懂无妨,若看得懂,且能回书,才有蹊跷。”

“什么蹊跷?”

乐无荒不作答,只叫亲随将一柄青剑递给他,薄薄短短的曲刃剑,持在手中不沉,也不太轻,剑柄上的青字嵌了金,闪动着灿焕的光。那青字的上半截羊头格外大,衬得下半截月亮略小,两只羊角弯曲成偌长的弧线,倒是很像草原文化里特有的卷角羊装饰,这样不拘文法的书写,或是为了凸显夸张的艺术美,但对讲究温润文教的中原君子,会认为是写错了字。

波浪蜿蜒的剑身像女子婆娑的舞姿,难怪这剑原来有个别称,是为女青剑。后来好剑的燕国君子们嫌太女气,听着像女子首服,大丈夫配女饰,岂不丢人?遂把女字拿掉,凡称此剑,一律名为青剑,简练有力,含蓄隽永,正配君子。

乐无荒首识女青剑,是在燕都,他发现地位尊贵的燕君子酷爱配女青剑,方知这几年,女青剑是流行燕国的奇货,此剑甚至还卖到了邢国、卫国。

受风靡北国的女青剑吸引,乐无荒四处打听奇货出处,终觅到这家戎商。他自称是慕名而来的远方客,有了首次买货,过得些不长不短的日子,又有了今次二轮购买。事情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将来若顺利,还要与商主见面,待交往熟络,慢慢套出真相,如果有他想要的那个真相的话。

乐无荒离开互市,南入燕国境内,暂居在沽水滨的燕国乡邑馆舍。约莫过了一旬,邱如遣人给乐无荒送来回书,信使恭敬地说:家主得贵客留书,无限欢欣,愿与贵客结为挚友。

乐无荒当着来人的面,拆开那回书细览,脸上流露的神色既激动也克制,让人看来,是得以结识新朋友的喜悦,他笑哈哈地对信使说:“承蒙你主看得起,愿意结交我这不成体面的朋友,烦劳转告,约期我们见一面……啊,口头传话,太过失礼,我再回书。”

他又写一书,交给信使代转,还备了一份厚礼,也请信使递交,以托深情,厚礼之外的余物,是赏给信使的酬劳,辛苦他奔波。

待那信使离去,乐无荒将那搁在一边的回书,重又捧在手里,鉴宝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细节,两片巴掌宽的简牍,被他翻来覆去地研究了足足两个时辰,口里呓语似的反复念叨:“是他,就是他,怎不是他?必定是他……”

他像梦游似的跳起来,满屋子乱窜,忽而面朝房柱无声抽泣,忽而站在门口自笑自乐,旁边家臣又惊又怕,以为主人患了疯病。说来也是年过六十的老人了,别个富家老儿,谁不在家安享晚年,偏乐无荒不安分,本来在临淄待得好好的,非要来燕国,这一路水宿山行,险些跌坏了一把老骨头,现又要交什么山戎朋友,人家看在钱的分上,给他面子写了几笔阿谀假话,瞧他这激动失态的样儿,像是周天子同意将洛邑王城卖给他。

发了半日癔症的乐无荒,突然又跳回来,手忙脚乱地濡墨写书信,却是一面写一面哭,眼泪洒在简牍上,污了字迹,不得已又换了一片。因为太激动,手直发抖,书写很潦草,不明就里的,见他伤情过度,怕要误会他在写绝命遗书。

好生艰难地写完这一书,他将此书与那商主回书并作一处,上边加一柄女青剑,同放在漆匣里,交托一个细心的家臣,令他立刻折返临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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