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风瑶(四)
尾声:风瑶(四)
四
我下决心接近修齐,在他身上探索“全知”的可能。
修齐以我兄长为饵,让我去取易子安的令牌。我答应了他们,因为我调查到,令牌中两把钥匙的材料,正是北堂月父亲的指骨。
北堂机关城是北堂前辈一生最骄傲最得意的作品。北堂月画出图纸后他负责建造。他自知修建难度之大,耗费二十年,沥尽心血铸成此物,将他视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在竣工之时,他甚至将自己的指骨雕刻成令牌的钥匙,让自己与机关真正合而为一。
可惜北堂前辈是一个优秀的工匠,却不是一个审时度势的臣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万般珍视的杰作会给北堂一族招致灭门之祸,使他本人斧镬加身,尸骨难寻。
我答应了修齐等人,答应他们去接近易子安,取得北堂令牌。我知道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任务。
在任务开始前,我跑了一趟北境,找到了北堂月,详述了我的计划。
“潜入易子安身边?你爹已经和你翻脸,随时可能暴露你的身份。那易恒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狗贼,你去这一趟,有几分把握能活下来?”北堂月的脸上充满了讥讽。
“没有把握。”我礼貌地笑着,迎视她的双眼。
“你是说,你有可能办不成事,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北堂月微微向前俯身,脸上仍是一副傲慢的神色,但双眼中已是冰消雪融。
“正是。受人之托,应当如此。”我微笑道,“我已经找好了继任者。若我身死,若她能带着东西回来,请您为她讲述那个故事。”
我没有骗她。我按风雨楼通行的规矩,在遗书中将有关神迹者的猜测备述,等待世界上唯一一个可能继承我意志之人去发掘。那人与我、北堂月都相识。我嘱咐她,若是我身死,便剖开我的身体,将钥匙取走交给北堂月,而后继续走我没走完的路。
北堂月有些动容,她盯着我看了半晌,眼中流露出的神色中钦佩与嘲讽交织。最后她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相信你们江湖人的道义,相信你不会如朝廷的走狗般无耻下作。我可以提前支付你的报酬,我也有能力在你违约时对你折磨报复。想问什么?直接问吧。我现在告诉你。”
“我想要一个故事。”我浅浅笑着,重复一遍,“一个——能解释你如何建出这些造物的故事。”
北堂月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我注视着她,等待她开口。
“风摇碧草媚长洲,月弄黄昏影未收。每笑人非松柏岁,那知侬作凤凰楼。香痕密字鸳鸯绣,罗带同心翡翠钩。便道梦魂相觅处,却怜空枕独悠悠。”北堂月笑着吟了一首诗。
我对这首诗是有印象的,它来自北堂家族那些被倒卖的诗稿。这些诗水平很高,格律非常规矩,只是情感模糊,皆是泛泛的悲喜,找不到其由来,也无法知人论世。
风雨楼曾试着寻找这些诗画文的创作者,但是却发现,无论是北堂家族的成员还是门客,没有人有这个创作水平。他们大部分人的认字量甚至读不通两页《论语》。
北堂月笑道:“我知道你们查过这些诗的来源,你们当然查不到。不如你猜猜,这位作者写诗时多大岁数?”
“对情爱有如此体会,此人若是男子,应已加冠吧。”我随口猜道。
“猜老了。”北堂月仍然微笑。
“那便是豆蔻之年,情窦初开。”我答道。
“还是老了。”北堂月脸上的笑晦暗不明。
我又细细读了两遍这首诗。这是典型的闺怨诗,抒发的是很常见的离愁别恨,意象略显俗套,形式之美远大于情感之真。可能并非诗人亲身体会,而是对前人的模仿之作。
虽然少年不识愁滋味,涉世不深之人很难有深刻情感品味。但是若是有孩童少年早慧模仿写作,写出这种诗歌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我答道:“那便是总角孩童,天赋异禀。”
北堂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阴恻恻的笑。
“写下这首诗的人是我的九兄,他写下这首诗时,距离出生仅有十二个时辰。”
我震惊不已,怔在原地。
“北堂一家不止有一个神迹者。我的十一个哥哥、九个姐姐、二十二个弟弟、二十四个妹妹,都是神迹者。”北堂月平静道。她的眼里没有追忆往事的思索,因为她不会遗忘,对她而言这些遥远的回忆都近在昨天。
我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对她道:“现有的卷宗表明,北堂家族这一代只有一位独女。”
“因为只有我活了下来,他们都死了。里面最长寿的是我十九弟,活了三十六天零十个时辰。最短寿的是我二十二妹,活了五个时辰不到就断了气。
“但是你不要觉得很可惜。他们刚出生时就可以飞速学习周围的事物,如果有人教导,他们出生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与成人交流无碍。成人们给他们提供了海量的书籍,他们几个时辰便可通读熟记,用习得的语言生成出锦绣文章。
“给他们笔墨他们便可通丹青之道,给他们纸砚他们便可下笔千言,给他们琴瑟他们便会吹竹弹丝,给他们经传他们便可出口成章。
“我的很多兄弟姐妹只活了短短几天,却留下了那些让太学才子自愧不如的好诗。而且那家奴倒卖的不过是沧海一粟,那种水平的诗他们一个时辰可以写几百首,两个时辰就能留下一摞诗集。想学太白、学老杜、学屈子、学东坡,看谁学谁,学谁像谁。所以他们虽活不了多久,但却在生命的短短几个时辰里面留下了无数辉煌巨作呢。
“而我,我是里面最平庸的一个小孩。我学东西很慢,两个时辰才读完了四书,让负责培养的族人们失望至极。可只有我活下来了,活到现在。”
我已经万分惊愕,但还是保持冷静道:“我从未听说神迹可以在家族中遗传。”
北堂月摇头道:“并非遗传,而是——创造。”
“造……神?”因为过分震惊,我再也无法保持理性,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在口中喃喃。
“你以为我们家族这些工匠只会造桥修路?实话告诉你,北堂家早就注意到了神迹,世世代代都在研究培育神迹者。这个研究持续了多久我也不清楚,可能有几百年,也可能有上千年。
“总之在近几十年里,他们终于成功了。他们培育出来的神迹者比天生的聪慧百倍,只是他们寿命太短,几十个时辰就死掉了。
“后来他们发现,越是聪慧的神迹者,越是早死。因为过载的头脑无法役使肉体凡胎,人自然活不了多久。
“他们还研究出,其实先天的神迹者也有聪慧和愚钝之分,只不过聪慧的几个时辰就变成了死婴。而且没有人会去试图教新生儿读书,他们无从习得文字与语言。所以这些伟大的神迹者还没等学到东西便被草草埋没了,没人发现他们的神迹。
“虽然我很敬佩刘渊兮前辈,但是我仍要说:凡是活下来的神迹者都是最低级的那一批,没什么本事。他们做不到出口成章,最多捞到些记诵书籍、预测天气这种最低级的能力——但这点能力也足够让他们被凡人奉为神明。
“那些最聪明最伟大的神迹者,往往是最先夭折的那一批。我那只活了五个时辰的二十二妹看完了历史卷宗以后,精准地预言了未来的大事,只可惜她刚说到金武北境之战时便死了。我们后来验证了她的话与事实分毫不差,整个家族借着她的预言在战乱中得以幸存。若是她能再多活半个时辰讲到那狗朝廷,兴许我们族还不会灭门。
“我是这一批神迹者里面唯一的成功品——当然严格来说应该算是失败品。因为我的头脑过于平庸,不够‘神迹’,所以堪堪能与这具躯体相容。
“我没有用,不会写诗也不会预言。我也看不出来朝廷狗贼的奸猾,看不见家族的灭亡。我只会和北堂家历代先人一样做工匠,一遍遍造机关,将机关造得比上一代好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