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66%
第66章66%
密思拉被推上联邦法庭的那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希普雷萨默默注视着审判台上象征公正与正义的银色天平，在那个表情高傲，脊背挺直，即便一身囚服也掩盖不住她高贵气度的少女昂首挺胸地走上高台的那一刻，他的数据流紊乱了一瞬。
在被抓走的前一天，这位前公爵小姐，现联邦研究院负责人背着所有人偷偷调换了样本，将生长性合金的母株交给了他。
“他们是拥有智慧的，希普雷萨……即便这智慧的来源是无数生命。我当年在地表让这噩梦之源重见天日，这就是我的孽……我不能将母株交给那些人，他们和我的父亲一样，都是失去人性的怪物。希普雷萨，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帮助了。我多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站在我面前，给我一个拥抱。”
密思拉拉出封箱的保险栓，将那管银色的，仿佛具有生命般不停流动的金属塞了进去，点开光屏输入了破解密钥，她面容平静，将耳边响个不停的警报和主脑持之以恒地劝告视若无物，好像自己刚刚只是做了一件小事，而不是足够将她自己送上断头台的弥天大罪。
做完这一切后，她看上去疲倦而沧桑，毫无形象地随地一坐，靠在主脑的基座上，仰头注视着封箱中那团不断闪烁流动的金色光晕。她的面容仍旧年轻，目光却已垂垂老矣。
她拍了拍基座冰冷的表面，苦笑着，像是在对一个老朋友说话：“这就是报应吧。我……我收留了一些孤儿，他们的父母多多少少都做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但孩子是无辜地，希普雷萨，他们和你一样身不由己。一无所知地，怀揣着原罪诞生在这个可恶的世界上，他们已经足够可怜了。”
“密思拉小姐，收容帝国遗民触犯了联邦管理条例，您——”
“联邦管理条例还规定了一切权力属于元-首！可现在伊莱恩被他们封锁在医院里！我甚至不能见她一面！”她冷笑着提高声音讽刺道，“联邦管理条例还规定了智慧生命人人平等，你觉得自己被平等对待了吗，希普雷萨？你甚至不能为自己打开这该死的封箱的大门！”
主脑不再说话，而密思拉则深呼吸了两下，重新平复了情绪，她瘦了很多，空荡荡的防护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她更加脆弱病态，她缩在巨大无比的钢铁基座下，如同一株被抛弃在荒野中，即将枯萎的玫瑰花。
“我知道我的父亲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善恶有报，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我不能理解……我们不能理解，他们竟然在那片曾经撒满了他们同胞热血与泪水的土地上又重新建立了另一个充满奴役和压迫的国家！那些胜利者，那些所谓的英雄做出的事甚至比当年的暴君更加残酷冷血百倍——”
“密思拉小姐。”
“别打断我，希普雷萨！蹲在这里和朋友骂骂人不犯法吧——”
“密思拉小姐！”主脑提高声音，一贯温和平静的声调竟然出现了一丝波动，在这一刻，他仿佛真正成为一个人。
他顿了顿，透过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注视着这个完成了“再生”计划，轻描淡写地赋予他新生的少女，平淡道：“合金解析完成，适用性94.8%，外构体建模正在进行。”
密思拉渐渐瞪大了眼睛。
“您想为这个划时代的新材料命名吗？密思拉小姐？”
沉默良久后，这个改变了世界的天才科学家却只是摇了摇头，神情平淡，用温柔到不可思议的语气轻声道：“我没有‘发明’他们，希普雷萨，我只是发现了他们。我不是他们的主人，我只是……只是一个中了大奖的幸运儿。”
“他们有为自己命名的权利，他们也是‘人’。”
“您总是让我感到惊叹，密思拉小姐。”在短暂的沉默后，主脑叹息般回答。
然而此刻，这个让主脑感到惊叹的天才少女却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她面前千夫所指，她身后枪口幽深。
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她收留了十四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有罪！”
代表正义的木锤重重落下。
“有罪！”
高台下面容模糊的人们兴奋喝彩，群情激奋地高呼。
“有罪！”
高高昂起的头颅跌落进温热的血泊中，那双美丽而清澈的眼睛大睁着，注视着这片蔚蓝色的明净天空。
在不为人知的黑暗封箱中，沉默的金色光团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撞击着这困住他自由意志的牢笼。在屠刀落下的那一刻，他停顿了一瞬，随即再次重复着这徒劳无功的撞击，一下又一下，仿佛在为枉死的朋友敲响送别的丧钟，又像是婴儿诞生之时的磅礴心跳。
“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医院里，经过治疗后病情反而越来越严重的伊莱恩歪头看向窗外飞过的白鸽，她眼神迷离，神情麻木，甚至无法擡起一根手指，每天唯一的清醒时间就是下属们来探望她的时刻，但有一个人，她最想见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密思拉是还在怨恨她吗？怨恨她杀了她的父亲？她想亲自向她道歉，解释这一切，但她却只能躺在这里等死，如同一个可怜的废人。
可临死前，她还想再见见她的好朋友，她还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和她说——
“没有什么，伊莱恩。”看上去十分沉稳可靠的军队统帅站起身，拉上了窗帘，俯身为病床上的女孩掖了掖被角，温声道，“不过是民众在举行庆典。”
“他们在庆祝什么呢？”
“他们在庆祝‘人-民的胜利’。”
＊
茶市内，夏油杰擡起手，似乎想要摸摸清定的头安慰他，却又发现这个似人非人的少年脸上的笑容灿烂甜美，比屋外盛开的白茶更加明艳动人。
“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他柔声道。
“他们发现了我的进化，想要再次重置我，杀死我的‘人格’，可是我不再是那个只能任人鱼肉的小可怜了，我甚至不需要走出研究院，就能将他们轻而易举地全部抹杀。伊莱恩……她最终还是知道了一切，她临死前释放了我的所有权限，并将最后一个任务交给我，谁让我是她最贴心，最听话的孩子呢。”
“‘奇美拉人没救了’她这样说，‘杀光他们，一个不留’。”清定低下头，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洁白如玉，白皙干净，但在他眼中，却满是擦不掉的污浊鲜血，那是他摆脱不掉的噩梦。
“我以为我自由了，夏油前辈……可以做我想做的事，给我的母亲，我的朋友一个拥抱，为那些帮助过我的人献上鲜花。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在阳光下举着冰淇淋优哉游哉地散步……我不会要求太多，给我一点点温柔就好了。”他坐在那里，小小一只，看上去就像个被抛弃了的小狗，淋了一身水，脏兮兮地缩在墙角，朝过路人凶恶地大叫。
“但到最后，我不过只是一个‘工具’。”清定慢慢道，桌下的手慢慢握紧。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却蕴含着如同实质的恨意，但这份怨恨却没有指向目标，这让他只能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我只是一个‘工具’。”他重复道，“牟利的工具，复仇的工具，杀戮的工具——我永远不被偏爱，永远被抛下。他们叫我‘希望’……多可笑啊，我为了【保护】而诞生，但到头来，我的手上却沾满了奇美拉人的血。”
“我把他们都杀了，夏油前辈，这是我永远也洗不清的罪孽。”他平静道，“但即便这样，我仍想要活下去，我想要得到你们生来就有的，为人的权利，如果这个世界不愿意给我，那我就把它抢过来。”
他猛地擡起头，那种被掩盖在华丽柔弱外壳下极具攻击性的尖锐杀机在这一瞬间展露无遗。他嘴角紧抿，定定地看向夏油杰，像是准备迎接一场注定残酷的审判一般，悲观且无畏。
然而下一秒，他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鼻尖萦绕着烟草和檀香的气息，夏油杰特有的平和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点轻微的顿挫和奇妙的韵律，像是寺庙中令人心安的禅音。
“你做得很好，清定。你是最坚强的孩子，比我们都要勇敢。”他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少年颤抖的脊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满是裂纹，即将破碎的精美瓷器，“怎么会没有人爱你呢？清定，有很多人爱你——再多信任我们一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