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云散
风流云散
赵赛待了一个星期左右就回上海了,月中,“艺术无障碍”和徐岚的展览馆的合作正式落地。许灵昀是搞音乐的,所以这次的展览虽然是视觉艺术,但根本而言与听觉分不开,需要一些现场素材和同期声,于是团队与许灵昀约好时间,四月下旬飞来伦敦。
负责这个项目具体策划、执行的策展人名叫ethan,香港人,但普通话很标准,简直是个社交恐怖分子,据他自述,刚进公司时曾受过赵赛很多提携,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为了套近乎的客气话,一见赵客就讲:“你和celena长得好像哦。”
赵客听了两句,就发现这人情商极高,一点也没有艺术从业者那种个性过强的咄咄逼人感,反而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许灵昀和他聊得很开心。ethan对许灵昀家里的装潢设计表示了赞美,分享了养猫经验,还能与许灵昀有来有往地讨论古典乐。最重要的是在介绍策展思路时,他表现出的态度是,每一点设计都是从许灵昀的视角出发和考虑的。
“这份大纲是我亲自做的,我在网上看过了你所有的演出录影,在几种方案之间挑选了很久,最后觉得这种类似‘口述史’的表达方式是最适合你的。”
赵客表情复杂地倚在琴房门口,听着这番话左右脑互搏,一边想不愧是我反复把关过的合作方业务水平就是强,一边想哦呦你算老几呀就在这里晓得上许灵昀最适合什么了……
但这确实又远超出赵客知识储备范围之外,他一句插不上话,只能一边干瞪眼,一边胡乱搜索“成人十天速成竖琴傻瓜教程”。
下班时间,许灵昀主动邀请:“晚上一起吃饭吧。”
赵客抢先一把搭住他的肩:“早早,我们今天下班要带papaya去医院体检的呀。”
ethan一早看出这两人之间有事体,很识趣道:“没关系,我们也有约,不留了,再聚。”
他带着团队几人离开,赵客就抽回手,板着脸,抱臂往沙发上一坐,撇嘴:“还在那里讲我和我姐长得好像,显得他好像长我一辈似的,什么嘛就倚老卖老……”
许灵昀凑过去:“你不会是吃醋了吧?看我和他聊得来,你不开心了呀?”
赵客冷笑一声:“不要太好笑,我吃醋?我是你啥人你是我啥人啊,我吃醋?工作时间公私分明,拎拎清楚好的吧?”
许灵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没有吃醋呀,那我找他们一起去吃饭了啊,应该还没有走远,给你打包回来可以吧?”
赵客猛地转脸,看许灵昀故意往门口走了好几步,忍不住大叫一声:“许早早,站住!”
“站不住,”许灵昀背过身,倒走了两步,“你看看你看看,你又开始呼哧呼哧大喘气学蒲公英了,自己嘴硬不肯承认呀,个么我只好当你不在乎了。”
赵客一跃而起,两步冲到许灵昀面前把他狠狠一抱,双脚离地拔起来,质问:“你一早就发现了,哪能还把我晾一下午?”
许灵昀被他举着,露出满意得逞的笑来,搂住赵客,却没有正面回答。
他在较着一股劲。
他不能理解赵客为什么还不讲喜欢他,除了一句形式上确定关系的话,情侣该做的事情他们也就只剩下爱还没有做了。
赵客在等什么呢?难道也是在等他先表白?可是他都还没有和家里出过柜,他还没有重返舞台,他还没有想好将来是留在伦敦还是回上海……他要看到赵客很坚定很坚定的决心,才好做出这一切安排与改变呀。
“我就想要看你这个样子呀。”许灵昀小小声咕哝。
赵客没有听清:“讲啥呢?”
许灵昀冲他中气十足地喊:“醋不能当晚饭吃吃不饱的,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做!”
可惜许灵昀驯服义肢的进程并不顺利。
这种状况其实是策展团队乐见的,ethan带着下属忠实地收集素材、记录整理,就像拍纪录片一样。即便是纪实性的文本,以平铺直叙的方式讲出来也没意思,有起伏才吸引受众。
但赵客就没法这么淡定地冷眼旁观了。
义肢的硬件在第一次原型测试时反馈就不错,各项性能指标良好,许灵昀使用体验也舒适。软件方面,之前大家也都有了心理准备,尽可能优化,问题就出在许灵昀的练习上。
ic实验室的同事们是讲过,义肢的反应速度最高可以达到比演奏原速“慢半拍”,但那只是理论上的测试数据,实际投用过程中,会存在太多干扰和影响因素。
许灵昀日均练习都在12小时以上,右手演奏速度虽然比第一轮测试时戴丑帽子能达到的极限要快不少,但他有些急切地想精益求精,卡着节拍器追求“慢半拍”的最好结果,却并不能总是尽如人意。
计时器响起来,提醒许灵昀今天练琴的时间足够久了,再弹下去,效果适得其反。他叹口气,将义肢脱下来走出琴房,在客厅搞出一点小动静,想吸引赵客的注意力,讨一点安慰和肢体接触之类的。
然而半天没人回应,瞄了眼,赵客正在工作间看书,很入神,许灵昀自讨没趣,放弃。
他在玻璃鱼缸前俯身,木瓜很安静地在睡觉,他凑近,看到它身下的软垫上有一块湿痕,应该是口水印。许灵昀微皱起眉,又按了按猫咪黑乎乎的小鼻子,有点干燥,不是一贯的湿漉漉。
他顿了一下,起身,到储藏室翻出一个加湿器,抱去厨房接水。
但是加湿器好久不用,底座拧得不牢固,许灵昀左臂环抱的位置是上半部分,接完水,下面一沉直接脱落,丁零咣啷砸到地板上,水洒了一身。
他目瞪口呆地定在原处,水滴滴答答顺着裤脚往下流,浸透袜子。
许灵昀机械地缓缓蹲下去,想收拾,但手伸出去又垂下,也不管腿脚都湿着,干脆就地一坐。
赵客听到声音冲出来:“摔到了吗!?”
许灵昀擡头朝他一望,眼圈却是红的。
赵客一怔,扑上去一把将许灵昀搂进怀里。他在这个家住了这么久,朝夕相处,从没有见过许灵昀这样窘迫的时刻,他的生活精致、有情调、脍不厌细,以至于赵客总是会忘记他独自一人熬过了多少场满地狼藉。
大约,许灵昀本就在因为义肢使用训练达不到预期而失落,又遇到这么一件没做好的琐碎小事,正如同逃生锤,一下突然击溃了他情绪玻璃中最脆弱的那一点。
赵客想起在网上看到过那种帖子,po主小时候因为打了一只碗、洒了一杯水等极小的事被家人痛骂,从此一生留下心理阴影。他又想起来他自己做了类似的事情父母只会来关心有没有割破、烫伤,安慰他“碎碎平安”,便如法炮制:
“没关系的啊早早,一点事也没有,地板湿了拖拖么好了喔,加湿器坏了再买一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前两天还见同事的办公桌上摆着巴慕达的气化静音加湿器,蛮好用的,我们也买那个,三分钟就解决。”
许灵昀没有答话,只是跌坐在水渍里,摇摇头,仰脸看着赵客,神情很难过。
赵客要被他盯得心碎了,语速飞快:“我晓得,你是觉得自己虽然已经够积极乐观地认命了,‘慢半拍’也好,不能和以前一模一样也好,都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但其实心里还是有一条底线,低过了这条线,追求的都已经是不完美的‘完美’,却还不能成功,就会产生挫败感,觉得不甘心,觉得——到底要退到哪一步才够呢,是不是我自己练习不够努力做得不够好呢,对吧?”
许灵昀听到最后一句,却更加激动地摇头,开口,居然带了一点哭腔:“我最近就是太急于求成地练琴了,根本都没有好好关心papaya,我刚刚才发现它鼻头很干,睡觉还流口水,怪不得这几天你总是洗它的垫子!还有这段时间的乱拉乱尿,体检检查不出来原因,胃口也不太好,这些征兆都是、都是——”
他说不下去了,赵客愣了半秒,用力把许灵昀抱上自己膝头,去吻他的前额。
许灵昀埋在赵客肩头,闷声道:“我晓得你当时就反复劝过我,我其实也有心理准备,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明明冬天都已经过去了呀!”
赵客拍他后背:“你想,伦敦这么大,它就那么巧被isha在的那家收容所收留,收容所里小猫小狗那么多,isha就偏偏拍下它发动态,你首页关注动态那么多,偏偏就刷到了这一条。这说明老天注定,它生命中最后一段旅程就是要和你一起走的,它健健康康活到这么长寿,就是为了接受你的爱,并且爱你。”
世界上所有生灵之间的际遇都遵循这样的法则,赵客想说,像我和你,我们或许本该在十五六岁就风流云散,但命运把我们指引到此地,此时,就是缘分最有力的例证,为了让我接受你的爱,并且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