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秋日的风带着暖意掠过皇城,大皇子府正厅前那株百年菊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馥郁的香气随着风飘出数里,连街角茶摊的茶客都忍不住多嗅几口。可与这热闹暖意截然不同的是三皇子府的书房,雕花窗棂紧闭,只留一盏琉璃灯悬在梁上,烛火跳动着,将紫檀木书案上的《论语》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静得只剩烛芯偶尔噼啪的轻响,连空气都仿佛凝着冷意。
暗卫单膝跪在冰凉的青砖上,玄色衣料贴合着身形,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衣摆扫过地面时,连一粒灰尘都未扬起。他垂着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殿下,属下已确认,青禾乐确实在大皇子府偏院。她是跟着李宁夏从江南回来的,同行的还有青玄党当年的账册与数封密信,据说密信里还提及了盐税案的关键线索。”
玄昀坐在书案后,一身月白长衫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白瓷茶盏的边缘。杯壁光滑,映出他平日里温和得近乎无害的眉眼,京中人人都知,三皇子玄昀最是淡泊名利,不涉党争,要么在府中莳花弄草,将满园海棠打理得井井有条;要么便去国子监,与白发老儒坐而论经,谈的都是诗词歌赋,从不过问朝堂纷争。可此刻,那映在杯壁上的笑意却冷得像寒冬的冰,嘴角勾起的那抹弧度极淡,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她倒真敢回来,这么多月没消息,还以为早就死在江南了,看来是我低估了她的命硬。”
暗卫依旧垂着头,不敢擡头去看自家殿下的神色。他跟着玄昀多年,比谁都清楚,这位主子越是温和,眼底的寒意就越重,当下只能继续低声回话:“属下还查到,大皇子玄昭与李宁夏近来走得极近,两人似在筹划一事,想借三司会审青玄党余孽的机会,翻出当年二皇子玄澈诬陷青家通敌的旧案,为青家满门平反。”
“为青家平反?”玄昀低笑出声,声音不高,却让书房里的寒意更甚。他指节轻轻敲了敲书案,案上摊开的《论语》被穿堂风卷着,哗啦一声翻了一页,停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一句上,显得格外讽刺。“他们以为,如今的青玄党,还是当年玄澈手里的那张牌吗?”
话音落时,玄昀擡手拉开书案左侧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枚青铜令牌。令牌约莫手掌大小,正面刻着“青玄”二字,字体遒劲,与青禾乐此刻藏在怀中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这枚令牌边缘没有丝毫锈迹,反而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显然是被人精心保管着。“玄澈倒台那日,青玄党的魁首就带着盐税账册的副本,连夜投了我。不仅如此,他还主动献了玄澈暗中通匈奴的密信,你以为,玄澈临死前写的那封遗书,真能轻易落到玄昭手里?”
暗卫的身子猛地一僵,头垂得更低了。他此前只知殿下在暗中布局,却没想到早在二皇子倒台时,就已经掌控了青玄党的核心力量,这背后的转折,竟连他这个贴身暗卫都一无所知。
玄昀将令牌放回抽屉,指尖在抽屉边缘顿了顿,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可话里的狠厉却像淬了冰,让人听着脊背发凉:“玄昭和李宁夏想借青玄党扳倒玄澈的余威,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却不知道这盘棋早就换了棋手。青禾乐从江南带回来的账册,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旧账,真正能牵扯朝局、让玄家根基动摇的把柄,都在我手里。”
他顿了顿,擡眼看向暗卫,眼底的温和彻底褪去,只剩下冷硬的算计:“你去做两件事。”
“殿下请吩咐,属下万死不辞。”暗卫的声音比刚才更沉了几分。
“第一,让人盯着城外那三位盐商。当年盐税案,他们是玄澈的人,也是唯一知道账册真伪的证人。找个机会‘处理’了他们,做得干净些,别留下任何痕迹,没有证人,青禾乐手里的账册,就算递到父皇面前,也不过是一堆废纸。”玄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雨前龙井,茶水滑过喉咙,却没让他眼底的寒意减分毫,“第二,给御史台的赵御史递个信。就说大皇子玄昭私藏罪臣之女青禾乐,还意图借青家旧案扰乱朝纲,让他明日在朝堂上参奏一本,把事情闹大。”
“属下明白。”暗卫应声,正欲起身退下,却被玄昀叫住。
“等等。”玄昀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狠绝,他指尖在书案上轻轻点着,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再让人去浣衣局。青家的女眷不是还在那里吗?把她们‘挪’个地方,不用惊动旁人,找个偏僻的庄子,让她们再也出不来就好。”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青禾乐不是想为青家讨公道吗?我倒要看看,她要是知道青家最后一个人都保不住,连亲人的尸骨都找不到,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硬气。”
暗卫躬身应下,转身时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很快便消失在书房门外。雕花木门缓缓合上,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玄昀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庭院里盛放的菊花。秋日的菊花开得热烈,橘黄的花瓣层层叠叠,风一吹,便有花瓣飘落。他伸手折下一枝,花瓣落在掌心,被他轻轻碾碎,淡黄色的花瓣碎屑从指缝间落下,散在青石板上。
他想起今年玄澈派人追杀青禾乐时的情景。那时他刚掌控青玄党的部分势力,怕青禾乐留下后患,还暗中给玄澈的死士递了消息,想借玄澈的手除掉这个青家唯一的余孽。没成想青禾乐竟能在重重追杀下逃去江南,还找到了当年的账册与密信,如今竟敢带着这些东西回到皇城,简直是自投罗网。
“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再走了。”玄昀看着掌心的花瓣碎屑,眼底的笑意渐深,那笑意里藏着势在必得的野心,“青家的冤屈,玄昭的野心,李宁夏的算计……正好,都让他们葬在这紫禁城里,省得我一个个去收拾。”
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带着秋菊的甜香,却吹不散书房里浓得化不开的寒意。烛火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一只蛰伏的猛兽,正等着猎物落入陷阱。
而此刻的大皇子府偏院,却是另一番景象。简陋的房间里,一盏油灯亮着,昏黄的光线下,青禾乐正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展开一方素色丝帕。帕子边角有些磨损,上面绣着一朵木槿花,淡紫色的花瓣栩栩如生,是母亲当年亲手绣的。她指尖轻轻拂过花瓣,眼眶微微泛红,当年青家遭难时,她抱着这方帕子逃出来,这些年在江南颠沛流离,全靠这帕子支撑着。
“娘,明日我就能和大皇子、李尚书一起筹备翻案的事了,很快,咱们青家的冤屈就能洗清了。”她对着帕子轻声说着,眼底满是期待的光芒,像黑夜里的星星。她不知道,此刻皇城的阴影里,一场更大的阴谋正悄然织成一张网,朝着她,朝着大皇子,朝着所有试图揭开旧案的人,缓缓笼罩下来。秋菊的香气还在风里飘着,可这暖意,却注定照不进即将到来的寒冬。
朝会散时,鎏金宫门外的汉白玉石阶还沾着未干的晨露,秋阳透过云层洒下,将石阶照得泛着温润的光。玄昀提着月白长衫的下摆缓步走下台阶,衣料扫过石阶缝隙里的枯草,指尖还残留着朝堂上龙涎香的淡味,那是只有御前才有的熏香,平日里他总刻意避开,今日却借着奏事多待了片刻,只为摸清父皇对青玄党旧案的态度。
刚转过栽满银杏的回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玄昀擡眼,便见玄昭与李宁夏并肩而行,玄昭一身朱红皇子常服,眉宇间带着几分难掩的急切;李宁夏则穿着藏青尚书袍,腰间系着镶玉革带,虽面色平静,可加快的步频却泄露了心事。两人脚步匆匆,竟是朝着养心殿的方向去,显然是要趁散朝人多,悄悄面圣。
玄昀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冷光,快得让人无从捕捉,随即又换上平日温和无害的笑意,提着衣摆快步追上,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大哥,李尚书,这是急着去见父皇?巧了,我刚想起件关于国子监典籍修缮的小事要禀明父皇,不如一同过去,也好省些功夫。”
玄昭的脚步猛地顿住,侧脸瞬间绷紧,耳尖微微泛红,他原计划趁玄昀回府的空隙,赶紧将青禾乐带回账册、筹备借三司会审翻案的事奏明皇上,没料到会在半路撞见他。可话已出口,再推脱反倒显得刻意,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扯出一抹生硬的笑:“三弟也有事?那便一起吧,正好让父皇也听听你的想法。”
李宁夏则朝着玄昀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瞬,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里藏着几分审视,他总觉得玄昀今日的“巧合”太过刻意,可又抓不到把柄,只能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想尽早面圣。
三人并肩走在通往养心殿的石板路上,秋风卷着金黄的银杏叶飘落,有的落在玄昀的月白长衫上,有的粘在玄昭的朱红衣襟上,明明是秋日盛景,却透着几分剑拔弩张的沉寂。玄昀时不时伸手拂去肩上的落叶,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寻常陪两位兄长散步,全然看不出半点异样;玄昭则满心焦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扣,满脑子都是如何在玄昀面前,将翻案的事顺利禀明皇上;李宁夏则沉默地走在一旁,目光落在前方养心殿的明黄檐角,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进了养心殿,明黄的纱幔从梁上垂落,微风拂过,纱幔轻轻晃动,映得殿内光影斑驳。皇上正坐在铺着明黄软垫的龙椅上,握着朱笔批阅奏折,案几上堆着厚厚的奏章,旁边还放着一盏温热的菊花茶。见三人一同进来,他放下朱笔,指节轻轻叩了叩案几,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你们今日倒是难得凑齐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奏?”
玄昭立刻上前半步,刚要屈膝躬身,将早已备好的说辞讲出口,玄昀却先一步上前,微微躬身,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将话题引向了别处:“皇阿玛,儿臣今日来,其实是记起您前几日与我闲聊时说的话,您曾提过,李尚书此次去江南查办盐务辛苦,等他回来,便要为他赐婚,了却他的终身大事。可儿臣昨日去尚宫局探望旧识宫女时,偶然听闻青尚功今年五月已不幸溺水身亡,原本属意的婚事如今倒没了着落,您看该如何安排才好?”
“青尚功?”皇上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转向李宁夏时,原本威严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满是心疼,“是啊,青尚功那孩子,文武双全,当年若不是遭了玄澈的诬陷,如今定是朝廷的栋梁之材。可惜啊,年纪轻轻就没了,真是可惜。”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温和,看向李宁夏的目光里满是体恤,“宁夏,你为朝廷奔波这么多年,此次去江南更是辛苦了,朕绝不会亏待你。朕的幺女欣然公主,性子温婉,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你年岁也相当,朕便将她赐婚于你,你看如何?”
欣然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自小在身边长大,容貌才情皆是京中翘楚,这赐婚本是天大的恩典,可李宁夏握着朝珠的手指却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心里清楚,欣然公主素来与玄昀亲近,时常去三皇子府赏海棠、论诗词,若接了这门婚事,他与玄昭联手翻案的事,便再难推进,甚至可能被玄昀借着公主的关系牵制。可他擡眼看向皇上满是期待的目光,又想起“君无戏言”的规矩,终究是不敢拒绝。
“李尚书,”玄昀在一旁适时插话,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暗示,“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啊。娶了欣然公主,你便是皇亲国戚,日后在朝堂上也能多些助力,无论是对你的仕途,还是对李家的声望,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呢?”
玄昭站在一旁,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却半个字也不敢说。他满心都是青禾乐,皇上当初属意的赐婚对象,本是青禾乐,只是碍于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才暂以江南水患为说辞。如今他们的‘青尚功’已逝,赐婚换成了欣然公主,那青禾乐怎么办?她还在府中满心期待着,等着李宁夏帮她推进翻案,等着为青家满门洗冤,如今这桩能为她增添助力的婚事黄了,李宁夏若被玄昀牵制,翻案之事岂不是要彻底泡汤?
他看着玄昀那张温和的侧脸,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寒,这位素来以“淡泊”闻名的三弟,竟将每一步都算计得如此精准,连赐婚这种看似无关朝政的事,都能拿来做牵制对手的棋子,手段之狠,实在让人胆寒。
李宁夏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屈膝,对着皇上叩首,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臣谢皇上恩典,臣遵旨。”
“好,好!”皇上见他应允,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即吩咐身旁的太监,“传朕旨意,让钦天监择一个吉日,为欣然公主与李尚书筹备婚事,务必办得隆重些。”
“嗻!”太监躬身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事情已定,三人对着皇上躬身告退。走出养心殿时,秋风更烈了,卷着银杏叶落在脚边,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玄昭看着玄昀从容离去的背影,满心焦灼,他得赶紧找李宁夏商量对策,更要尽快回府告诉青禾乐这件事,可他一想到青禾乐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心里就一阵发紧,怕她听到消息后,那眼里的光芒会彻底熄灭,怕她撑不住这又一次的打击。
而此刻的大皇子府偏院,青禾乐正坐在窗边的桌前,小心翼翼地将母亲绣的木槿帕子叠成方巾大小,放进贴身的锦囊里。帕子上的木槿花在昏黄的油灯下,依旧显得栩栩如生,淡紫色的丝线虽有些褪色,却承载着她所有的念想。她望着窗外院中的秋菊,指尖轻轻摩挲着锦囊,眼底满是憧憬,轻声对着帕子呢喃:“娘,明日就能和大皇子、李尚书一起筹备翻案的事了,有他们帮忙,咱们青家的冤屈,很快就能洗清了,到时候我就带着您的帕子,去您的坟前告诉您这个好消息。”
她不知道,养心殿里的一场赐婚,已将她苦苦支撑的希望撕开了一道裂缝;更不知道,玄昭此刻正揣着满心的惋惜与焦灼,急着要告诉她这个,会让她从头凉到脚的消息。秋菊的香气从窗外飘进来,带着秋日的暖意,却暖不透即将到来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