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戌时的风裹着夜的清寒,卷得廊下悬挂的灯笼左右摇晃,橘色的光晕在朱红廊柱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斑驳。九曲回廊蜿蜒如游龙,青禾乐提着月白色披风的下摆往里走,绣鞋踩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嗒嗒”声,与灯笼晃动的“吱呀”声交织在一起。转过最后一道弯时,玄晏的身影便撞入眼帘,他背对着她立在廊尽头,手里把玩着一盏孤灯,灯芯跳动的光映在他宝蓝色锦袍的白狐毛边上,泛着圈柔和的银辉,在昏暗中却仍透着几分疏离的贵气。
“四皇子倒是守时。”她在三步外站定,声音被风掠得有些飘忽,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披风系带,银线兰草的暗纹硌着掌心。
玄晏转过身,脸上没了白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眉眼在灯影里显得柔和了些,倒添了几分夜色独有的松弛。他举了举手里的灯,光晕在他眼底浮沉,映出细碎的亮:“答应青姑娘的事,自然不敢失信。”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个用油布层层裹住的小包,指尖撚着油布角,一圈圈缓缓解开,内里露出的麻纸早已泛黄发脆,边缘卷着毛边,上面暗红的字迹像干涸的血迹,虽已褪去鲜活的色泽,却仍透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这便是血书。”
青禾乐的呼吸猛地顿住,心口像是被什么攥紧了。她试探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麻纸粗糙的边缘,就被那带着岁月沉淀的质感刺得倏地缩回,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母亲当年的体温。玄晏无声地往她身边挪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到一臂之内,他的声音压得低缓,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看这里,”他用指尖轻点血书上一行歪斜的字,“写着‘遭人构陷,与青玄党无涉’,可见你母亲当年是被人诬陷通敌,而那刑部侍郎,”他又指向另一处,“收了‘朱姓官员’的黄金百两,刻意篡改了证词。”
廊外的风忽然紧了些,卷着雪沫子“啪嗒”打在栏杆上,碎成一片冰凉。青禾乐盯着血书上母亲那熟悉的字迹,当年母亲教她写字时,总说她的捺笔太轻,要像做人一样,得有股撑住的力道。可这血书上的字,笔画抖得厉害,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刻下,每一笔都浸着绝望。她的眼眶忽然一热,水汽瞬间模糊了视线,连带着玄晏递过来的素色帕子都成了团朦胧的白。
“我知道你仍防着我。”玄晏的声音里带了点自嘲,他收回手,指尖在灯柄上轻轻摩挲,“其实……”他顿了顿,灯笼的光恰好落在他脸上,映出几分难得的正经,“我从前对你确实有几分捉弄的心思,觉得你总绷着张脸,像块捂不热的玉,便想逗逗你。可后来见你为母亲的事四处奔走,哪怕碰壁也从不肯歇,倒生出些敬佩来。青姑娘对我这般警惕,大约是我从前太过混账,难怪你不信。”
“血书里还说了什么?”青禾乐避开他话里的温软,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指尖终于落在那暗红的字迹上,指腹触到纸面凹凸的纹路,微微发颤。母亲当年入狱时,她才七岁,只记得狱卒把她抱走时,母亲隔着铁栏喊“等兰花开”,如今想来,那或许不是让她等花开,而是让她等真相大白。
玄晏便凑近了些,逐字逐句地为她解释。他的气息混着淡淡的松墨香,随着风偶尔拂过她的耳畔,青禾乐下意识地往廊柱边靠了靠,却没再退开。“这里提到,当年传递假证的小吏叫刘三,如今在城南开了家杂货铺,”玄晏的指尖划过一行小字,“还有这句‘朱某与二皇子过从甚密’,指的应当是户部尚书朱成,而他向来是二哥玄澈的心腹。”
青禾乐猛地擡眼,眼底满是震惊:“二皇子?”她从未想过母亲的案子会牵扯到皇子争斗,难怪多年来翻案无门,原来背后盘根错节,藏着如此深的水。
“嗯,”玄晏点头,语气沉了些,“父皇身子渐弱,储位之争越来越烈,大哥手握兵权,二哥拉拢朝臣,我若不查些把柄,迟早会被他们吞得连骨头都不剩。你母亲的案子,不过是他们当年扫清异己的一步棋。”他侧过头,灯影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片浅淡的阴影,“但我向你保证,只要能找到刘三作证,再拿到朱成受贿的证据,定能还你母亲清白。”
青禾乐望着他眼底的认真,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动了些。她想起玄晏白日里说“我是真心想帮你”时的恳切,想起他此刻捧着血书、生怕碰坏了的小心翼翼,那些过往的防备,竟悄悄褪了几分。两人就这么靠在廊柱上,灯笼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砖上叠在一处,偶尔有风穿过回廊,掀起她的披风角,轻轻扫过玄晏的衣袖,衣袂相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玄晏又说起他查到的刑部侍郎近况——那人躲在京郊宅子,每日里总有蒙面人出入,显然是被人监视着。青禾乐便问起刘三的性情,想着该如何让他开口。两人一问一答,从血书里的蛛丝马迹聊到朝中的暗流涌动,不知不觉间,廊外传来梆子声,“咚——咚——”,沉稳而悠长,已是亥时。
御花园的梅林深处,玄昭背对着身后的小太监站在雪地里,手里的暖炉早已失了温度,冰凉的铜壳硌得掌心发疼。方才那小太监颤巍巍回话的声音还在耳边打转“奴才、奴才瞧见青姑娘往九曲回廊去了,四皇子……也在那边,两人像是约好的……”
他猛地攥紧了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青筋隐隐跳动。小太监缩在一旁,头埋得低低的,连呼吸都不敢重了,只瞧见大皇子的侧脸在梅枝疏影里忽明忽暗,下颌线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去九曲回廊。”玄昭丢下三个字,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转身时,他身上的墨色披风扫过枝头,积雪簌簌落下,砸在雪地上溅起一片细碎的白,惊得枝头寒雀扑棱棱飞远。
离着九曲回廊还有半盏茶的距离,玄昭便停了脚。昏黄的灯笼光从廊尽头的拐角漏出来,恰好勾勒出两个人影,青禾乐正低头看着玄晏手里的东西,侧脸在光晕里显得柔和了许多,而玄晏微微侧着身,手里的灯举得略低,光恰好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两人的肩膀几乎挨在一处,那画面亲密得像幅刺目的画。
玄昭的眼底瞬间结了层冰,又快又急,冻得他心口发疼。他后槽牙咬得发紧,牙龈都泛起腥甜,指节抵着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廊下的两人浑然不觉,偶尔传来青禾乐低低的问话声,被风揉碎了飘过来,明明是寻常的语调,此刻听在他耳里,却字字像针似的扎在心上。
“殿下?”小太监在身后小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怯意。
玄昭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尽数沉下,只剩一片死寂的冷。他转身往回走,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碾着碎冰,又像碾着自己那颗滚烫后骤然冷却的心。
回廊尽头的灯笼仍亮着,暖黄的光晕里,青禾乐正接过玄晏递来的油布包,小心地揣进怀里。只是那片光晕再也映不到玄昭沉郁的影子,唯有梅林深处,残留着他转身时带起的、刺骨的寒意
亥时的梅林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连月光都似被冻住了,疏朗地洒在残雪上,泛着冷白的光,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银箔匣子,碎银般铺满了地面。青禾乐站在方才玄昭停留的那片梅林前,脚下的积雪被踩得紧实,雪地上只剩一串深凹的脚印,蜿蜒着伸向远处的宫道,尽头隐在黑暗里,显然人早已离开。她攥着怀里的油布包,那血书的棱角硌着心口,像块冰疙瘩,指尖被夜风吹得发麻,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方才与玄晏在九曲回廊谈论血书时,心底那点因真相初显而生出的暖意,此刻全被这透骨的寒气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空落落的凉。
正怔忡间,不远处传来净和公主银铃般的笑声,顺着风飘得很远,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循声望去,只见御花园的八角亭里亮着融融灯火,暖黄的光晕透过窗棂漫出来,将亭外的积雪都染了层温柔的色。三皇子玄昀与五皇子玄翊正陪着小公主做灯笼,小姑娘穿着件石榴红的袄子,像团跳跃的小火苗,衬得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愈发红润。她手里举着半截竹篾,歪歪扭扭地想拗出个圆形,正咯咯笑着往玄昀怀里凑:“三哥三哥,你看我这像不像月亮?”玄昀耐心地帮她固定灯架,指尖捏着细麻绳轻轻缠绕,玄翊则在一旁削着红纸,刀刃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偶尔擡头嗔怪两句“慢些,别扎到手”,亭内的暖意顺着敞开的亭门漫出来,几乎要将这冬夜的寒凉融化几分。
青禾乐望着那画面,心头刚泛起一丝柔和的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漾开浅浅的纹。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灯火瞬间成了模糊的光斑,亭子里的笑语也像隔了层厚厚的水,听得不真切,嗡嗡地在耳边回响。她想扶住身旁的梅枝,那粗糙的枝干就在眼前,可手臂却软得像没了骨头,擡到一半便坠了下去。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像拉风箱似的,随即身子一轻,重重倒在雪地里,“噗”的一声,积雪被压得凹陷下去,溅起的雪沫子落在她的鬓角。意识沉入一片黑暗前,她似乎看见几片雪花落在自己的兰草玉簪上,那玉簪是母亲留给他的,簪头雕刻的兰草栩栩如生,此刻沾了转瞬即逝的凉意,闪了闪,便被浓夜吞没了。
亭子里,玄昀正帮净和粘灯笼穗子,大红的丝线在他指尖绕了个圈,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梅林边有黑影晃动。那影子快得像鬼魅,在树后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地擡眼,借着亭内的灯火,正看见四个黑衣人将雪地里的人影擡起来,动作麻利得像拎起一袋棉花,毫不费力地往假山后的暗处拖去。那月白色的披风在雪地里格外刺眼——是青禾乐!他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的丝线“啪”地绷断了。
“弟,你继续陪净和做灯笼,”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寻常交代,顺手将粘好的灯笼递给玄翊,灯笼穗子垂下来,轻轻扫过玄翊的手背,“我先回殿里一趟,取样东西。”
玄翊正拿着彩笔给净和画灯面,闻言随口应道:“行,快去快回,公主还等着看你画的兰草呢,念叨好几天了。”
玄昀颔首,转身时脚步已带了急,袍角扫过雪地,留下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飘落的细雪掩盖。他借着树影与假山的掩护,像只夜行的猫,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悄无声息地跟在黑衣人身后。那伙人专挑偏僻的宫道走,绕过了侍卫巡逻的路线,绕了几绕,竟停在了二皇子玄澈的宫殿外。玄昀隐在墙角的阴影里,看着黑衣人低着头将青禾乐擡了进去,门“吱呀”一声关上的瞬间,殿内传来玄澈抑制不住的得意笑声,隔着门板都能听出那股子张扬:“好!做得好!有赏,都有赏!”
他眉头紧蹙,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骨节泛出青白。稍一犹豫,整了整衣襟,推门而入。
“三弟怎么来了?”玄澈正端着茶盏,见他进来,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像是被打扰了好事,眼底却藏不住那股按捺不住的得意,像揣了只炫耀的小兽。
玄昀拱手,语气如常,仿佛真的只是来送东西:“来给二哥送礼,方才在御花园拾得一方好砚,端州产的,石质细腻,想着二哥爱书法,便送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玄澈挥挥手,显然没把这“礼”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着方才的事,指尖在茶盏边缘摩挲着,“我这儿还有事,三弟先回吧,改日我再谢你。”
玄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内室的门帘,那层薄薄的纱帘后,隐约看见地上躺着个人影,月白色的披风一角露在外面,像极了方才雪地里那抹晃眼的白。“二哥,”他故作好奇地扬了扬眉,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意,“方才好像看见青姑娘进来了?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犯了什么错?”
玄澈脸色微沉,“咚”一声放下茶盏,茶水溅出些许在桌面上,他却没在意:“三弟做好自己的事就足够了,皇家的事,少打听。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恐怕会掉脑袋。”
玄昀识趣地闭了嘴,躬身道:“三弟就告退了。”
出了二皇子的宫殿,玄昀站在雪地里,寒风吹得他袍角猎猎作响。他望着远处大皇子玄昭的宫殿方向,灯火通明,像颗孤悬的星。脚步顿了顿,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拉扯——一边是明哲保身,二皇子的手段他清楚,插手此事无异于引火烧身;一边是青禾乐倒在雪地里的模样,那双眼紧闭的模样像根针,扎得他心头发紧。终究还是咬了咬牙,转身往大皇子的宫殿走去。
宫殿外的侍卫见是他,并未阻拦,恭敬地躬身行礼。玄昭正坐在案前磨墨,墨锭在砚台上转着圈,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宣纸上已写了半篇《孙子兵法》,字迹刚劲有力。听见脚步声擡头,放下墨锭:“三弟怎么来了?”
“大哥,青禾乐她……”玄昀话未说完,玄昭已猛地站起身,墨锭“当啷”一声掉在砚台上,溅起几滴墨汁,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青禾乐怎么了?”他声音里的急切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发慌,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玄昀。
“她在二哥那里,好像已经昏迷不醒了。”
玄昭的脸瞬间沉得像锅底,乌云密布,二话不说,提了披风就往外冲,披风的下摆扫过案几,带翻了砚台,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片乌黑,将那刚劲的字迹晕成了一团混沌。二皇子殿内,玄澈正对着手下吩咐,声音里带着狠厉,像淬了毒的冰:“把这青禾乐丢进湖里,做得干净些,手脚麻利点!别留下任何痕迹!我就不信她还能活!”
“是!”手下低着头,声音里带着谄媚的恭敬。
青禾乐在一片刺骨的冰冷中悠悠转醒,像是沉在万年冰窖里,四肢百骸都冻得发僵,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她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一条缝,看见的却是晃动的黑影。喉咙里灌满了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呛得她剧烈咳嗽,胸腔像是要裂开,疼得她眼前发黑。她想挣扎,手脚却软得使不上力气,像被抽走了骨头,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人擡着,冷风刮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子割似的疼,脸颊早已冻得麻木。
“扑通——”
一声闷响,刺骨的湖水瞬间将她吞没。那冷不是雪地里的干冷,是带着韧劲的冰寒,像无数根细针,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浑身痉挛,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窒息感猛地袭来,像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越收越紧,肺里火烧火燎地疼,像要炸开。她在水里拼命挣扎,四肢胡乱挥舞着,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湖水。想呼喊,却只吐出一串细碎的气泡,湖水争先恐后地往嘴里灌,带着股腥涩的泥味,呛得她眼泪直流。
意识又开始模糊,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母亲的脸在眼前晃过——母亲教她写字时,握着她的手,笔尖在宣纸上划过,温柔地说“兰草要有风骨”;隔着铁栏喊“等兰花开”时,眼里的急切与期盼,像团火;还有血书上那绝望的字迹,每一笔都浸着不甘……不,不能死!母亲的冤屈还没昭雪,她答应过母亲要等“兰花开”,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忽然触到发间的兰草玉簪,那冰凉的玉质带着尖锐的棱角,是母亲亲手为她簪上的。她狠下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玉簪,将簪尖狠狠刺向自己的掌心!
“嘶——”尖锐的疼痛像电流般窜遍全身,比湖水的冰寒更刺骨,比窒息的痛苦更鲜明。这痛感瞬间撕开了混沌的意识,像一道光劈开了黑暗,让她猛地清醒了几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用被刺痛激发出的力气,拼命往上游。她的手臂划着水,动作笨拙而慌乱,像只濒死的鸟扑腾着翅膀,簪尖在掌心嵌得更深,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在水里晕开一缕缕暗红的烟,很快又被湖水冲淡。
她的头终于探出水面,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雪粒子的风刮得她睁不开眼,呛得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张了张嘴,想呼救,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像破旧的风箱。身体又开始往下沉,脚踝处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越来越深。就在这时,岸边传来“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一道身影破水而来,动作迅猛如鱼,有力的手臂稳稳揽住了她的腰。
“青禾乐!撑住!”是李宁夏的声音,带着焦灼的喘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