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两人上了汽车,吩咐司机往医院去。白雪岚本打算在车上再仔细问问缘由,可宣怀风昨晚睡得断断续续,缺了眠,刚刚吃下一碗野儿做的甜沫,肚腹略饱,反而加倍地困倦起来,还未等白雪岚开口问,就很快随着汽车驾驶时的微微震动,闭着眼脑袋一垂一垂的。
白雪岚看得莞尔,把他脸颊轻轻一拨,他就半个脑袋耷倚在白雪岚肩膀上,轻缓的呼吸吐在白雪岚脸侧,惹得白雪岚心痒痒的,恨不得去摸他一把。可一想,最近他难得睡得这样安宁,要是为了逞一把手欲,把他揉搓醒了,可真是得不偿失,因此咬咬牙忍住了,规规矩矩地坐着当个靠枕。
等医院大楼遥遥在望,白雪岚斜眼打量,看宣怀风还闭着眼,心忖不若叫司机在街上多绕几圈,让怀风能睡多久且睡多久,等醒了再探望那病人也不迟。
他有了这打算,唯恐一开口就惊醒了宣怀风,于是伸手往前,轻轻敲了敲司机座后面,要给司机打个暗号。无奈那司机很不机敏,见白雪岚似乎有话要吩咐,就开口问,“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车厢里本来很安静,他一说话,出奇地显得响亮,白雪岚马上感觉到压在肩膀上的脑袋动了动,然后宣怀风就缓缓把头擡起来了,轻轻呵出一口气,问,“这就到了?我怎么忽然睡过去了?”
那司机说,“是的,这就要到了,只是不知道少爷是不是还有别的吩咐。”
白雪岚没好气地说,“你这一嗓子,我也无可吩咐了。算罢,你停医院大门那。”
司机哪知道少爷心里这点子弯绕,心里虽不解,却也不敢问,只稳稳当当把车停了。
宣怀风和白雪岚到了医院二楼,便见走廊里站着几个穿绸裹缎的妇人在低声叹息着说些什么。宣怀风去过几趟五司令宅,大略对这些面孔有点印象,知道大多是五司令的姨娘之流。再有孙姨娘的女儿白玉美正哇哇大哭着,不断叫着妈妈,一个年轻妇人搂着她,一边淌泪,一边柔声劝她说,“你妈妈在生病呢,不要吵嚷她。快别哭了,等一下你父亲要出来教训你了。”
小孩子哪理会这些,只是一味地哭。
宣怀风见此凄凉之态,心里咯噔一下,忙走过去。正好这时病房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人,居然是三太太。
三太太正叹气,一见宣怀风和白雪岚,有些意外地问,“你们来这做什么?”
白雪岚不想说出宣怀风坚持要来探望,免得把宣怀风和孙姨娘扯上些关系,惹人心烦,只笑道,“听说五叔有个姨娘病了,我想五叔准要心疼的,还不得赶紧过来看顾一下?倒是母亲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三太太这身份,等闲不会去探望一个生病的姨娘,只是一来,听说孙姨娘遭这场罪和宣怀风说了什么话有些干系,二来在五司令一干妾室里,孙姨娘也算得三太太一点眼缘,因此过来这一趟。
她见宣怀风在眼前,就不提自己听到的那些闲言,淡淡说,“并不是专为看她。过来给老爷子请安,听说老五这又病一个,反正都在医院里,顺道就来看看。”
宣怀风问,“里头病情如何?”
三太太摇了摇头,叹道,“这天寒地冻,男人尚且挨不住,何况一个女子?你五叔也是好懊恼,谁料到昨晚忽然就下雪了呢?”
宣怀风听她这样说,知道情况是很不好了,忙说,“我进去瞧瞧。”
说着就和白雪岚往里走。
三太太原本是刚从里头出来的,见他们进去,不知想到什么,竟又跟着走了进去。
宣怀风进了病房,只见五太太站着正用一张手绢拭泪,五司令脸色沉郁地坐在病床边,见宣白二人来了,只朝他们迟钝地点一点头,一个字也没说。
宣怀风走过去往病床上一看,孙姨娘裹在厚厚的白棉被里,双眼闭着,脸颊红红的。一般人说脸颊红润,那是身体健康的意思,然而病人这两颊潮红,仿佛从里头血肉里蒸腾出来,却是最不详的。
宣怀风问,“医生有没有什么说的?是要怎么治疗?”
他原是不想惊动病人,所以特意放轻了声音,可不知是孙姨娘病中易醒,还是她对宣怀风有点执念,些微听到他的声音,便从鼻子里微哼哼了一下,眼睑颤动起来。
众人见她看似要醒过来,不由注意,把目光都放她身上,尤其是五司令,本来坐着的,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孙姨娘眼睑颤了半晌,缓缓睁开眼睛,好一会眼前似乎都是模糊的,神情看着有些呆怔。过了片刻,那眼珠子才些微转动,对着眼前几个身影迟缓地扫挪过来,最后定在宣怀风脸上。
又过一会,似乎才真把宣怀风给认清楚了。
孙姨娘有气无力地动了动干枯的唇,“宣副官。”
宣怀风说,“是我。你觉得怎么样?”
孙姨娘像是连呼吸都不大顺畅,胸口起伏着,很艰难地呼吸了几下,低低地说,“你……你一句话,可把我一条命给葬送……”
不等她说完,三太太便断然地说,“病人虚弱无力,你们实在不该惹她多说话,既然瞧过就快走罢。”
说完拽住宣怀风手腕,一把将他拉出病房。白雪岚见他二人出去,当即也朝五司令点头打个招呼,也跟了出去。
到了病房外头,三太太见那些姨娘都守在一团,白玉美又哭得脸上狼藉,于是并不停步,只顾紧紧握着宣怀风手腕,一味往外走。宣怀风自听了孙姨娘刚才那句话,就有些发怔,三太太拽着他,他不由自主就跟着走。如此直到了楼梯尽头,再过了一道楼道隔门,宣怀风一直温顺而沉默。
三太太这才把宣怀风手腕松开,见白雪岚已跟了过来,便沉下脸对儿子说,“我不拉他出来,你是打算让他一直听下去?我刚才当着病人,不好骂她混账,现在没有外人,我可真要骂一骂。”
白雪岚也正疑惑,不由问,“我就觉得她刚才那句话奇怪,有什么缘故?”
三太太一听,这才猛地明白过来,更是好气又好笑,“原来你什么也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带这傻孩子过来?”
白雪岚问,“知道什么?”
三太太把头一扭,“我懒得和你说,你自己打听去。说到底,当姨娘的都是糊涂人,所以我从不让你父亲起纳妾的念头。”
她无头无脑说这么一句,便不再理会白雪岚,又把宣怀风的手抓住用力地握了握,半是劝慰半是数落地说,“你怎么还在发呆?不是母亲说你,你做人实在过于厚道。厚道本是好的,然而过于厚道,那就是和自己作对。孙姨娘为什么出事,我大概听人说了些,之所以让你五叔抓到把柄,里头和你有些关系。你见这女子如今遭罪,必定以为自己对不住她是不是?可她若自己无一点差错,怕谁来作证?若自己有差错,难道能怪在作证的人头上?哎,你这孩子怎么不吭声呢?”
宣怀风闷闷地站着听,后来见三太太问,在礼数上是不能不做回答的,才勉强笑道,“母亲教训得是。”
三太太问,“真的吗?那你得了什么教训,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宣怀风满腹心事,只是笑了笑,没有做声。
三太太便叹口气说,“这傻子,可不叫人犯愁?倒配你这糊涂虫。”
后面那一句,自然是对白雪岚发泄。
白雪岚是个极聪明的人,虽不知首尾,但这样一番话听下来,已经隐隐猜到几分,知道这时如果追问宣怀风怎么会作了证,又是做了怎样的证,必然让宣怀风更为难过,因此只管把话题往偏里带,轻松地笑道,“今天可算难得糊涂,而且人人糊涂。譬如我,糊里糊涂把他带了过来探望病人,譬如病房里那位,张开眼睛就糊里糊涂地埋怨人。再譬如母亲……”
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三太太瞪他一眼说,“你倒有胆子连我也编排起来。不许停,你把话说完,不然我不饶你。”
白雪岚笑道,“这可是您老人家非要我说的。我说譬如母亲,明明知道病人说的是胡话,又何必对一句胡话认真?”
三太太知道他的用意,便对宣怀风拍了一拍,教训道,“你看,都知道病人说胡话呢,你不许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