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预见未来：菲利普·迪克中短篇

打印的代价

灰烬，乌黑又凄凉的灰烬散布在道路两旁。高低不平的堆积物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外——那是建筑、城市以及整个文明的残骸——一颗受尽腐蚀、满目疮痍的星球，风霜鞭打下的黑色骨灰与钢筋水泥的残渣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堆堆无用的灰浆。

艾伦·弗格森打了个哈欠，点燃一根好彩牌香烟，懒洋洋地背靠在57款别克车闪亮的真皮座椅上。“这场面可真烦人，”他说道，“单调得要死——除了破垃圾外，什么也没有。看着就让人郁闷。”

“那就别看呗。”他身边的女孩满不在乎地说。

造型优美、动力强劲的汽车静静地驶过遍布垃圾的公路上。弗格森的手几乎没碰电动方向盘，他悠然自得地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勃拉姆斯钢琴五重奏，收音机的信号来自底特律居住区。灰烬扑打着车窗，车窗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灰，尽管他们才走了几英里而已。不过没关系，在夏洛特家的地下室里，她有一根浇园用的绿色塑料管、一个铁皮桶和一块杜邦海绵。

“你还有满满一冰箱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他大声补充道，“我记得你有——除非你那群死党已经把它们喝光了。”

夏洛特在他身边动了一下，汽车的嗡嗡声和闷热的空气催得她打了会儿瞌睡。“威士忌？”她喃喃道，“好吧，我还有一瓶五分之一加仑装的卡尔弗特爵士威士忌。”她坐起来，把一头如云的金发甩在脑后，“不过已经有点儿变质了。”

后排那位瘦脸庞的乘客开口了。他是半路搭上他们车的。此人骨瘦如柴、满脸沧桑，身穿破旧的工装裤和旧衬衣。“变质到什么程度？”他紧张地问道。

“跟其他东西差不多吧。”她回答。

夏洛特没有注意听。她透过灰扑扑的车窗，出神地注视着外面的景象。路的右边有一片凸凹不平的黄色废墟，这儿曾是一座小镇，如今却像残存的牙齿一样矗立在正午时分灰沉沉的天空下。一个浴缸、几根直立的电话线杆、许多白骨、惨白的碎片，淹没在凹痕累累、绵延几英里的废墟之中。一幅失落而凄惨的景象。在一些如洞穴般发了霉的地下室里，脏兮兮的狗儿们挤作一团，抵御着风寒。厚厚的灰烬飘浮在空中，令真正的阳光无法到达地面。

“瞧那儿。”弗格森对后排的男子说道。

一只模拟兔横穿跑过了公路。他减速避开了它。那只眼瞎且残废的兔子以恐怖的冲击力撞上一块残破的水泥板，随即被弹向一旁。它虚弱地继续爬了几步，有条狗从地下室忽然蹿出，咬碎了那只兔子。

“呃！”夏洛特反感地说道。她打了个寒噤，伸手调高了车内的暖风机。她身穿粉色羊毛衫和绣花长裙，瘦长的双腿蜷缩在身下，看上去娇小又迷人。“等我们回家后，我一定会很开心。这儿外面的景致可不太宜人……”

弗格森敲了敲两人之间的铁箱，坚实的金属摸起来很舒服。“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得到这些的。”他说，“如果情况真像你们说的那么糟糕。”

“哦，是的。”夏洛特表示同意，“情况糟透了。我不知道这能否帮上忙——他就快要没用了。”她那娇嫩的小脸儿因为忧虑而出现了细纹，“我觉得还是值得一试，但希望不大。”

“我们会把你们的小镇修整好的。”弗格森从容地安慰她道。当务之急是让这个女孩安心。这种恐慌情绪很容易会失控——以前的确有过失控的例子，不止一次。“但会花一些时间。”他补充道，同时看了她一眼，“你们应该早点儿告诉我们的。”

“我们本来以为他只是在犯懒，但他确实快不行了，艾伦。”她的蓝眼睛里闪过恐惧之情，“我们再也无法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好东西了。他就那么坐在那儿，就像一大坨肿块，仿佛病了或死了一样。”

“他已经老了，”弗格森轻声说，“我记得，你们的建造师已经有一百五十岁了。”

“但他们本来可以运行几百年的！”

“他们的日常消耗非常大。”后排座位上的男人指出。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紧张地倾身向前，沾满泥污的双手紧握成拳，“你们都忘了，现在的状况并不符合他们的天性。在比邻星，他们都是协同工作。现在他们却被分裂成互相孤立的部分——而且，我们这里的重力更大。”

夏洛特点了点头，但她并没有被说服。“天哪！”她哀伤地说，“现在的局面太可怕——看看这个！”她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然后取出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大小和十美分硬币差不多，“现在他打印出来的东西都是这个样子——或者更糟。”

弗格森拿起那块手表，观察了一番，一只眼睛仍然关注着路面。他手指轻轻一揉，表带就像枯叶一样碎成了很多毫无抗拉强度的小片黑色纤维质。表盘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表针转都不转。

“它完全不能用。”夏洛特解释说。她一把将其抢回并打开，“看到没？”她把表举到他面前，鲜红的嘴唇不悦地紧绷着，“我排了足足半小时的队才得到它，可它却完全就是个废品！”

这只小小的瑞士手表的内核乱成一团，就是一小块没有成形的闪亮金属而已。没有任何明确成形的齿轮、轴承和弹簧，只是一团亮闪闪的废物。

“他仿制的原型是什么？”后排的男人问，“一块原装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