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预见未来：菲利普·迪克中短篇
惊奇伊甸园
约翰逊船长第一个出舱。他用仪器扫描了这颗星球连绵起伏的山林和绿得让人眼睛发痛的广袤原野。头顶的天空蓝而纯净。树海的更远处，是一片大洋轻抚着大陆边缘，水天一色，只是偶尔会有特别艳丽的海草浮上浪花翻涌的水面，把蓝海几乎变成紫色。
他只移动了四英尺，就从控制台到达自动舱门，经过那儿的舷梯，下到松软的黑土坑里。喷气推进器把地面吹开，泥土抛撒得到处都是，现在还冒着白烟。他用手遮在眼睛上方，挡住金色阳光。然后，等了一会儿，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他是个小个子男人，精瘦，面色灰黄。摘掉眼镜的他紧张地眨眨眼，很快又把眼镜戴上。他深吸一口温暖的空气，让它留在自己肺部，任其涌遍全身，然后恋恋不舍地呼出。
“不错嘛。”布伦特在打开的舱门口，瓮声瓮气地说。
“这个地方要是离地球近一点儿，肯定到处是人们丢弃的空啤酒罐和塑料盘儿。树也会被砍光，水里会尽是旧式喷气摩托艇，海滩会臭气熏天。地球开发公司还会在各地建起几百万座塑料小房子。”
布伦特不置可否地咕哝了一声，跳了下来。他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衣袖高高卷起，黝黑的两臂上，汗毛又多又长。
“那边是什么？像是条小路的样子。”
约翰逊船长取出一份星图，细查了一番，“我们之前，还没有任何一艘飞船报告过这里的情况。这份星图上说，这颗恒星周围的行星全都无人居住。”
布伦特大笑，“你有没有设想过，这里或许早就有文明存在？只不过不是地球文明呢？”
约翰逊船长将手指按在配枪上。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把枪，这还是他第一次被派到巡逻范围之外的银河区域。“也许我们应该起飞离开。事实上，我们不用非得绘制这里的地图。我们已经绘制过三颗更大行星的地图，没有必要再加上这颗。”
布伦特大步走过湿漉漉的地面，向那条小路接近。突然，他蹲下来，用手扒开稀疏的草丛。“这个地方曾有某种东西经过，土里面留有印迹。”他大声惊叫起来，“是脚印！”
“人类吗？”
“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体型很大——或许是大型猫科动物。”布伦特直起身，脸上表情凝重，若有所思，“或许我们可以打到几只新鲜猎物。就算没什么收获，也活动过筋骨了。”
约翰逊船长紧张地来回踱步，“我们怎么知道这些动物为了防御会做些什么？我们还是谨慎一点儿，留在飞船里。我们可以从空中侦察，对这样一个小地方来说，稍微了解下就已经足够。我可不想在这里多待。”他哆嗦了一下，“这儿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你怕了？”布伦特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沿小路走向连绵不断的葱绿色丛林，“我喜欢它。这儿就像个国家森林公园——连野生动物都有了。你尽管留在飞船里好了，我可是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布伦特一手扶枪，小心地在黑暗丛林里穿行。他是个资深的探险家，更年轻的时候，曾去过很多偏僻地点，这足以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时不时停下来，检查路面，触摸泥土。那串巨大的脚印还在延伸，而且还有其他脚印加入。一群动物都曾沿着这条路线走过，好几个物种，体型都很大。很可能是去往水源地，一条小溪，或者一汪水池。
他爬上一道斜坡——然后突然蹲下。前方有一头动物，蜷着身体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闭着眼睛，显然是睡着了。布伦特围着它转了个大圈，谨慎地保持着面向那只动物的方向。那是一只猫科动物，这是一定的，但却属于他从未见过的亚种。有一点儿像狮子，但是要大一些，个头跟地球上的犀牛相仿。长长的黄褐色皮毛，大脚掌，尾巴像是扭结的帆索。有几只苍蝇在它体侧爬动，那动物的肌肉颤动了几下，苍蝇马上警觉地飞走。它的嘴巴微微张开，布伦特能看到闪亮的白牙在阳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还有巨大的红舌头。它呼吸粗重、缓慢，在甜睡中打着鼾。
布伦特摆弄着他的激光枪。作为一个有道德的冒险家，他不能在对方熟睡的时候开枪：他必须扔块石头过去，把它砸醒。但是，作为一个人类，面对体重两倍于自身的猛兽，他还是很想就这样悄悄打穿它的心脏，然后把残骸拖回飞船。那家伙死后，头还会很好看，整张皮都将看似完好无损。他会编一个不错的故事来解释——那家伙正从一棵树上朝他扑过来，或者是从灌木丛里跳出来，吼声震天。
他跪下来，右臂撑在右膝上，左手托住手枪底部，闭上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瞄准。他深呼吸，稳住手枪，拨开保险。
他正准备扣下板机时，又有两只巨大的猫科动物沿路走来，闲散地从他身边走过，用鼻子碰了碰那只正在熟睡的同伴，然后，它们就一起走进了丛林深处。
布伦特放下枪，觉得自己很傻很可笑。那两只后来的动物根本就当他不存在。其中一只倒是朝他的方向瞄了一眼，但两只都没有停步，也没有任何格外留意他的迹象。他站起来，身体有点儿摇晃，额头冷汗直流。上帝啊，要是这些家伙愿意，早就已经把他撕成了碎片。他当时蹲在地上，还背对着它们——
他必须得更加小心才行。不能随便停下来，待在同一个地点不动。继续前进，还是返回飞船？不，他不愿意就这样回到飞船。他还需要拿回些东西，给胆小如鼠的约翰逊看。这个小个子船长或许正紧张地坐在控制台前，担心他有没有碰到什么意外。布伦特小心地拨开灌木，越过刚才那只熟睡的巨兽趴过的石头，回到那条小路上。他还要再探索一段。找到点儿值得带走的东西，也许找个安全的地方露宿一夜。他有一包干粮；万一遇险，还可以用安装在颈部的通信器呼叫约翰逊。
他走出丛林，前面是一片平整的草地。到处都有花儿开放，红的、黄的还有紫色的花朵，他快速地在花丛中穿过。这颗行星是未经污染的处女地，仍处在原始时期，没有人类涉足。就像约翰逊说的，过一段时间，这里就会到处是塑料餐盘、啤酒罐和腐臭的垃圾。也许他也可以得到一份土地租约，组建一家公司，把整个该死的星球都占下，然后慢慢分租出去，只给最合适的人，向他们许诺这里不会进行任何商业开发，只建设最具私密性的住宅。把这儿建成地球富人的养生后花园，供有闲阶级独享。可以垂钓、打猎：猎物要多少有多少，还相当温顺，不熟悉人类。
这些盘算让他很开心。在走出草地再次进入一片密林时，他已经在盘算如何得到启动资金。他或许还需要拉些其他人加入这个计划，找些捞过油水的家伙给自己撑腰。他们会需要好的市场推广和广告策略。未开发的星球越来越稀少，这甚至可能是最后一个。如果他错过了这次，或许要等很久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他的思路戛然而止。一切盘算全部落空。失望让他如鲠在喉，脚步也突然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