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回:汉佛入尘没谁管(下)
襄州辖下的这处小镇,算是几十年都没有这般热闹过。全镇张灯结彩,红霞漫天,欢歌笑语,奔走相告。原是那位牛元朗公子为镇上大户人家,年刚二十,性子敦厚纯良,广结良缘,为街坊邻居交口称赞,此番他迎娶良妻,算是为本镇留住了那位宛如天人的红衣卖鱼女,端是为人称道。
牛府大摆筵席,宴请全镇之人前来贺礼,热闹非凡。民间婚事不似权贵结亲一般,需得分列两席,你党一派我党一派,除正席外,大家伙随意而坐,聚在一团,却是异常亲切热闹,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为牛元朗和沐宿危主办婚事。预备天地,女方正席上并无人座,众人也不觉着奇怪,均知这红衣卖鱼姑娘的身世悲戚,并无六亲,又是为她一阵唏嘘。
几位本是有机会与沐宿危结成良缘的小伙子对视一眼,哀叹连连,心道自己本有福缘机会,与沐宿危这等天香美人结为连理,却被世间繁复缛节牵绊住脚步,一个失策便失去了机会。只待婚宴开席喝一杯喜酒,便速速离去,看不得心仪之人嫁予旁人。
司仪、傧相见着时辰已到,便高声吆喝,四周唢呐腰鼓奏起,喜乐欢奏,红花散天。沐宿危被一众喜婆陪伴着从大门前走入,一身红霞,头戴金钗,玉体玲珑,如山峦起伏,容颜被掩在盖头中若隐若现,所到之处无不引人惊叹称妙。牛元朗换了一身红袍,喜笑颜开,连连给他老母亲磕头,喜道:“娘啊,孩儿娶回的媳妇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会仙法,懂佛理。”那老夫人点点头,笑道:“好啊,娘听说了那个卖鱼姑娘的事情,虽是她来历不清,但既然是有佛缘之人,便错不得。娘终是盼到你娶媳妇出嫁了,呵呵呵呵……”
牛元朗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沐宿危被人扶着走来,心急火燎的往前走了三步,要把沐宿危的小手握住,四周人一阵笑骂道:“牛娃娃是有多心疼这个新娘子,马上就是他牛家的夫人了,还是这般心急。”“哎呦,这么漂亮的姑娘,给了你还不是一样心疼的要命。藏在家里怕闷着,领到外面怕人看着。”那几个错失良机的小伙子闻声更是暗中叹息,郁闷不堪,连连饮酒,开没开席,已是纷纷醉的不清。
司仪又是一声高笑吆喝:「一拜天地。」牛元朗颤巍巍的手伸了出去,握住沐宿危的小手,喜道:“咱们拜天地了。”沐宿危僵硬的点了点头,跟着牛元朗从一侧走出,脸上神情僵硬肃穆,被一名五十岁上下年纪的喜婆搀扶着。沐宿危人藏在红盖头里,始终低着头绷着脸,眼神悄悄扫着四周嘉宾,却未寻到那人身影。
心力交悴之下,她便随着牛元朗柔柔弱弱的三鞠躬。心里仍是保佑一丝难以实现的希望,可在四周叫好声送入洞房时,却是忽的再看不到一丝光芒。牛元朗留在前堂给小镇人还礼敬酒,沐宿危随着喜婆和牛府上婢女往婚房走去。
走向新房的每一步都是那般艰辛,沐宿危故意走得很慢,眼帘低垂,秀眉颦蹙,心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即使如此,我还执着些什么?他不来也好,这杯喜酒他终是喝不下去。即使嫁给了牛元朗,我还是可以继续给哥哥爹爹娘亲报仇雪恨。牛小弟会待我好的,对吧?哪里有什么犹豫痛苦?”心念如此,她悄悄推开门去,端坐在红纱曼张之中,凝眉不语,眼神空洞,无一丝喜气。
喜婆、婢女将房内鸳鸯红烛点起,令屋内从黑暗化为一片光亮,立在两侧。她们瞧着新娘子久久不语,觉着奇怪,正要出言相问。忽的房内刮起一阵烈风,将红烛刮灭,转眼间房内一片黑暗,房内惊呼四起,那喜婆婢女们正要喊叫,却都被一道金刚指点住穴位。沐宿危感受到四周元气涌动,阳刚正派,心中一喜,猛然将盖头卸去,感觉身子被两条磅礴如金刚般的手臂抱在怀里。她也并不阻扰,任由暗夜中如寒星般的眸子看来看去,旋即被他搂着快步离开房门,化身一道阴风越墙离去。
古虚眉头紧锁,抱着沐宿危在街巷间快步穿梭,四周空无一人,全数赶到牛府前堂去贺礼拜会,共庆婚宴,反倒让古虚肆无忌惮的在街巷间穿梭不止,走到那日卖鱼的拐角处,古虚听到怀里出来一阵幽幽哀叹:“恩人,把我放下吧,我有话说。”古虚嗯了一声,带着她躲进拐角处幽深之处。
明月高悬,树影斑驳,沐宿危从古虚怀里如游鱼般滑落而下,立在一侧,背对着他久久不语。也不知过了许久,忽的说道:“你这是作甚,今日是我大喜日子,你要喝杯喜酒大可到前堂去,大伙不会拦着你。”她听着古虚在背后又是一阵沉默,心下暗淡,冷冷颤道:“你……你既然今晨已经讲的很明白了,又来寻我作甚?你是我恩人不假,对我怎么样都可以。可你也不能害了牛元朗不是,他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弟,与你无冤无仇的。”
她听着古虚的喘息越来越重,却是如木头一般,一言不发。沐宿危微微咬唇,又问道:“那你便是想通了?所以回来寻我,想告诉你做了不一样的决定?”古虚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我还是……还是那个决定。”沐宿危失笑出声,凄然摇头,叹道:“恩人你在捉弄我不是?你……你既然觉着你的祖庭比一切都重要,又来找我做什么,我……我这就回去和牛小弟成亲,我不能害了他。”说罢她轻摇红唇,一身红袍在风中裂裂作响,清泪如飘絮,金钗散雪光。
她刚从拐角处往出走了两步,忽的听到古虚在原地哇哇大哭起来,发疯了一样冲了上来,把她柔软的腰肢抱紧,摇头哭道:“不要啊!我不要你嫁人,我清楚得很,你根本不喜欢那个什么牛公子牛小弟云云……我……我不准!你不能嫁人,你就是嫁,也只能嫁你喜欢的人……”
沐宿危心里一暖,背对着古虚咬着嘴唇嘴角上扬,心道:“恩人好容易才对我有所改观,松了口,我不能得意的太早,免得恩人以后又反悔。”她强压喜悦,冷笑出声:“恩人,你的恩情我和牛相公会一点点报答你的,今生还不完,就来生再还。你……你当日待我实在不好,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你还打我骂我,说我是不自爱的贱女人,疯婆娘,我心疼的很。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这话说的真情意切,倒是说着说着把她自己说哭了。
她运起内劲将古虚双臂轻轻震开,自顾自的掩泪跑去。古虚在原地气的跺脚,又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唉了一声,喊道:“沐姐姐,我……那日是我不对,你要怎么对付我都行,但你不要拿这个法子!”说罢他一个箭步跟上前去,把她一把拉回。沐宿危看向一侧,冷冷出气,摇头道:“恩人,今日所作所为我真是不明白,你既然不肯和你的祖庭一刀两断,做咱们的大恩人,好朋友,何必管我要嫁给何人?我嫁给牛小弟,起码他会对我好,不会像你一样,对我动不动就大骂动手。”
古虚呜呜哭着,忽的说道:“我……我想给你讲个故事,等故事说完,你想怎么选择都可以好不好。”沐宿危胸膛起伏,忽的长长出气,摸了摸头上金钗,凛凛道:“恩人请讲吧,我相公怕是很快便到新房寻我,他不嫌弃我不是处子之身,比有些人要血热的多。我也不能待他无义。”古虚恶狠狠的叹了口气,忽的伸出双手,把沐宿危一双温软冰凉的小手握住,如同铁钳一样死死扣住,怕是生怕她就这般从生命里跑掉,再也寻不到,他怒道:“什么牛相公!不许你乱说!”
沐宿危羞的满脸通红,却也没挣脱他的双手,只是眉头冷皱,说道:“我已经是牛夫人了,你还握着我的手做什么。我们新婚燕尔,成婚引人注目,我不想和你有甚么不清不白的瓜葛,免得让人瞧见了,说我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古虚用力跺了跺脚,哭的泣不成声,忽的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在她点着红印的唇上轻轻一吻,双手在她柔滑的背脊上轻轻抚摸着,沐宿危用力咬了咬他的嘴唇,疼的他赶忙将嘴唇分开。
沐宿危侧过身去,没有离开他的怀抱,怒道:“恩人!你放尊重些,你要讲故事便快讲,我失贞不假,可那是我心甘情愿的,和别人强迫来的不一样。”古虚嗯了一声,把头埋在她肩上的血发当中,哭道:“我想给你讲一个姑娘的故事。我和一个姑娘认识不久,她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她的命。我们本该是极好的朋友,生死之交,可我发现她是坏人堆里走出来的姑娘,就瞧她不起。她待我很好,我却总是有莫须有的正魔之见,不敢面对她。她身上生着极重的病,发病的时候连自己都控制不住。我们有了肌肤之亲,我本该就此放下一切,将她留在身边好好照顾她,可我……可我却把她赶走了,打了她骂了她。她身上生着病,手上流着血,顶着外面下着的大雨就走了。我在庙里一直担心她,时时刻刻的思念她,外婆心里虽然一直和她怄气,觉着她是个坏女娃,恶女娃,可真当她不见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我喜欢她到不行。”
沐宿危听得泪如雨下,举起红袖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柔声哭道:“后来呢?你去找这个姑娘没有?她不自爱,不自耻,手上染了那么多人的血,江湖上人人都想杀之而后快,我想你一定不会喜欢她,你只是一时觉得欺负了一个女娃,愧疚的很,你不是真的喜欢她的,对吗。”
古虚哭的更大声,用力摇头,喊道:“不是!不是!我……我和她看似分开了三天,其实我很早就在河边寻到她的踪影,我跟着她三天三夜,生怕她出了什么差错,我会抱憾终生的。我跟在她后面,看着她在集市上卖鱼,才知道她是想证明给我看,她本是心底善良之人,是我错怪了她。她借着卖鱼的名头,在城里弘扬佛法,普度众生,甚至要把自己嫁出去,我感动的不得了,才知道她是个有心之人。”沐宿危倒在古虚怀里,摇头哭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不喜欢的人,连一句骗她的话都不愿意讲,哪怕是哄她开心?”
古虚的眼泪滴在她柔长血发上,哭道:“我……我是个天底下最笨的人!也是个最迂腐的人,当她跟着别人走了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街上大哭大叫。我和哥哥师傅分开十年,都没像昨天一样伤心过。我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我知道她本是出身高贵之人,她……她或是对我这个平平凡凡的人动了情,才……才委身于我,绝不是不自爱之人。沐姐姐,我……我真是怕了你了!你这招数,真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说罢他把沐宿危的身子转了过来,又在她娇艳冰凉的唇上吻了吻,说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嫁给别人,你要嫁,便嫁给我好了。反正……反正你把我的淫戒、肉戒、酒戒都破了,再不能以出家人自居了。我不介意……不介意再破情戒。”沐宿危哭着哭着笑出了声,笑道:“你……你这个笨恩人!你脑筋若是早点转的这么快,哪里还用我费老大的功夫。还差点真把自己和鱼儿给了别人。”
古虚脸上一红,低声道:“小鱼儿你早就送了我,你就算离开了,印记要一直在我心里烙着,永远擦不去,抹不掉。”沐宿危抬头凝望,柔声道:“那你是答应我,要和你祖庭断绝关系了?”古虚一阵凝眉,最后叹道:“我真是怕了你了,我和师兄早就被祖庭赶下了山,哪里还算的上北少林的弟子。只是这是我们兄弟俩心底的一点寄托,你也不许。”沐宿危笑中带泪,说道:“所以你想来想去,还是沐姐姐比较重要,是不是。”
古虚破恼为笑,嘿嘿笑着,点点头说道:“是,我……我已经对不起佛门养育,对不起师傅要教诲。可破戒便是破戒了,那些我已经无法挽回,可你还在不是?我若是连你都对不住了,那便是天下第一大恶人。”沐宿危嘻嘻一笑,娇躯入怀,在他胸前柔柔躺着,娇声道:“大恩人,即使你现在嘴上说我好,心里骂我恨我也无妨,以后你会明白我的用心的。”古虚抱她娇俏丰腴的身子抱在怀里,低声道:“我怎么会对沐姐姐心口不一,我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沐宿危抬起头来,问道:“你不嫌弃我,年纪比你大几岁?”古虚嘿嘿一笑,说道:“你怎的这么想我,那些城里的年轻小伙子与你不熟,都不曾有过这个想法,我们有生死之交,你还信我不过?”沐宿危柔柔一笑,忽的由喜转悲,问道:“可我终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你也不在乎和我一起,会遭人唾骂,前夫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