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知更鸟》(9) - 尤·奈斯博:奥斯陆三部曲 - 尤·奈斯博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第九章《知更鸟》(9)

第九部审判日哈利感觉心脏猛烈跳动。他转过身,差点撞倒一个乐队指挥。

他朝皇宫奔去,直奔到露台和那棵枯树这两点所连成的一条直线,才停下脚步。……原来如此,就这么简单。只要击发一枚子弹。独立纪念日这天没有人会注意到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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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奥斯陆。

我写下这些回忆,是希望发现这本回忆录的人知道一些我做此决定的原因。我生命中的抉择通常与两个或好几个恶魔有关,而我必须在那个基础上接受审判。但我从不逃避任何抉择,这一点也必须摊在审判台上。我从不逃避自己的道德责任。我宁可冒着抉择错误的风险,也不愿意和沉默的大众一样过着懦弱的生活,在人群里寻求安全感,让别人来替自己做决定。我做出这最后的决定,好让自己做好准备,去会见上帝和我的海伦娜。

“靠!”

一群身穿西装和民族服装的人拥上麦佑斯登区十字路口的徒步区,哈利踩下刹车。整座城市似乎蠢蠢欲动,信号灯似乎永远不会再切换成绿灯。过了不久,他终于可以松开离合器,加速前进。他在威博街并排停车,找到辛德家的门铃,按了下去。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穿着真皮鞋子啪嗒啪嗒地大声走过,手中的玩具喇叭发出刺耳的嘟嘟声,吓得哈利跳了起来。

辛德并未应门。哈利回到车上,拿出一根撬棒。他没把撬棒放在后备厢,因为那里的锁有时会打不开。他回到公寓门口,伸出两只手臂同时按住两排门铃。过了几秒就听见嘈杂声和呼喊声,应该是公寓居民手中拿着熨斗或鞋油急着应门的声音。他说他是警察。一定有人相信了,因为有人气呼呼地按开门锁,让他长驱而入。他冲上楼梯,一次跨上四个阶梯,来到三楼,这时他的心脏跳得比十五分钟前他看见那张照片时还要猛烈。

我独自扛起的这项任务已经搭上了几条无辜性命,当然这是必须承担的风险。战争向来如此。审判我吧,我只是个士兵,没有太多选择。这是我的愿望。如果你严厉地审判我,请记住你也无法避免犯错,对你我来说,永远都是如此。到了最后,审判者只有一个,那就是神。这是我的回忆录。

哈利用拳头敲打了两次辛德住处的门,大喊辛德的名字。他并未听见响应,便挥起撬棒嵌入门锁缝隙,用力扳动。扳到第三次,门板发出轰然巨响。他跨过门槛。屋内又黑又静,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氛围,一如他刚才离开的那间卧室。那是一种空虚和彻底被遗弃的氛围。他一踏进客厅,便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氛围。这间屋子已经被遗弃了。原本堆叠满地的纸张、塞满歪斜书架的书本、半满的咖啡杯都已不见。家具都被推到角落,盖上白布。一道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一沓用绳子扎起的稿纸上,稿纸就躺在清空的客厅地板中央。

在你阅读本文时,希望我已死去。希望我们都已死去。

哈利在那沓稿纸旁蹲下身来。第一张稿纸上打印着:“大背叛:一个士兵的回忆录”。

哈利解开绳子。

下一页写着:我写下这些回忆,是希望发现这本回忆录的人知道一些我做此决定的原因。哈利翻了翻那沓原稿,只见数百页稿纸上铺满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看了看表:八点三十分。他在笔记本里找到弗里茨的电话,拿出手机。弗里茨接起电话,他刚执完夜勤,正在回家路上。哈利和弗里茨讲了几分钟电话,又拨到查号台,查询电话号码并请查号台人员接通。

“我是韦伯。”

“我是哈利,独立纪念日快乐。今天不都这样问候别人吗?”

“妈的,你要干吗?”

“呃,你今天应该有一些安排……”

“对,我打算锁上门窗,在家看报纸。有话快说。”

“我需要采集一些指纹。”

“很好,什么时候?”

“现在。你得把你的工具箱带来,我们必须从这里把指纹传送出去。我还需要一把史密斯威森手枪。”

哈利给了韦伯这里的地址,然后拿起那沓原稿,在一张盖了白布的椅子上坐下来,开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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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奥斯陆。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列宁格勒。

火焰照亮灰沉沉的夜空,仿佛肮脏的帆布顶棚覆盖在单调荒芜的土地上。光秃秃的野地将我们包围。苏联军队可能发动了攻击,也可能只是佯攻,我们无从得知,通常我们要等到仗打完才能知道准确战情。丹尼尔再度证明了他神枪手的实力。倘若他过去不是传奇人物,那么今天他也挣得了永垂不朽的名声。他在半公里的距离外射杀了一个苏联狙击手,然后进入无人地带为那个狙击手举行基督教葬礼。我从没听说有人做过这种事。他还带了一顶苏联军帽回来,以做纪念。然后他和往常一样慷慨激昂,唱了一首歌娱乐大家(几个出于嫉妒而不捧场的扫兴家伙除外)。能有这么一个英勇果敢的朋友,我深感荣幸。虽然这场战争有时看起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而且我们的祖国牺牲极大,但丹尼尔这样的人给了大家希望,我们将会阻止布尔什维克,返回安全、自由的挪威。

哈利看了看表,继续往下读。

一九四二年新年前夜,列宁格勒。

……我看见辛德眼中的恐惧,不得不说几句安慰的话,让他在站岗时放松一点。机枪哨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回碉堡去了,丹尼尔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弹药箱上。我从弹带上又刮了一些丹尼尔的血下来。月亮放出光芒,天上飘着雪,这是个美丽的夜晚,我想我该来收拾丹尼尔的遗骸,让他再度完整如初,可以站起来领导我们。辛德不懂这些。他是个跟班、投机主义者、告密者,看谁可能赢他就跟谁。这一天所有的事物在我、在我们、在丹尼尔眼中看起来都最为黑暗。辛德也会出卖我们。我迅速后退一步,来到他身后,抓住他的额头,挥出刺刀。动作必须非常灵巧熟练,才能划出够深、够干净的一刀。那刀一划下去,我就知道已经得手,立刻放开了他。他慢慢转过身,用他那猪猡般的小眼睛看着我,他似乎想大叫,但刺刀割断了气管,只听见伤口裂缝发出嘶嘶声,那里有鲜血涌出。他双手抓住喉咙,想阻止生命流失,但只是让鲜血从手指之间细细地喷射出来。我摔在地上,在雪地里急忙往后爬,以免鲜血喷上我的制服。如果他们要调查辛德的“叛逃案”,我制服上的鲜血可就说不清了。

等他不动了之后,我把他背部朝下翻过来,拖到弹药箱上。幸好他跟丹尼尔的身材相近。我找出辛德的身份证明文件(我们不论日夜都把身份证明文件带在身上,万一被拦下来,身上却没有证件证明我们的身份和军令——步兵团、北部战线、日期、钢印等,就可能被当作逃兵当场枪决)。我卷起辛德的身份证明文件,塞进我挂在弹带上的水壶。然后我把包在丹尼尔头上的麻布袋拿下来,包到辛德头上。最后,我把丹尼尔背在身上,搬进无人地带,把他埋在雪里,就如同丹尼尔埋葬苏联士兵乌利亚那样。我留下丹尼尔的苏联军帽,唱了一首赞美歌《主是我们的坚固堡垒》,还唱了《加入火焰周围的人群》。

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列宁格勒。

今年冬天是暖冬。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一月一日早晨,运尸兵接到命令,来把弹药箱上的尸体运走。当然了,他们认为他们用雪橇拖去北区总队的是丹尼尔的尸体。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还是会大笑。不知道他们把尸体扔进墓地前,会不会把他头上的麻布袋拿下来,反正无所谓,运尸兵也不认识谁是丹尼尔、谁是辛德。

我唯一担心的是爱德华似乎怀疑辛德没有叛逃,而是被我杀了。不过他也拿我没办法。辛德的尸体已经跟数百具尸体躺在一起,被火焚烧得认不出来了(愿他的灵魂永远被火焚烧)。

但昨天晚上站岗时,我必须实施更为大胆的计划。我逐渐发现不能把丹尼尔的尸体留在雪地里。今年冬天这么暖,丹尼尔的尸体随时有可能暴露出来,那么尸体被调包的事便会曝光。我晚上开始梦见春天冰雪融化后,狐狸和臭鼬啃食丹尼尔尸体的景象,于是我决定把他挖出来,埋进墓地。毕竟那是块神圣的土地。

当然了,比起苏联人,我更担心我们自己的哨兵,所幸坐在机枪掩体里的是辛德那个脑袋迟钝的同伴侯格林。此外,今晚乌云密布,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丹尼尔跟我在一起,是的,他跟我在一起。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搬上弹药箱,正要在他头上套上麻布袋,他竟然微笑了。我知道缺乏睡眠和饥饿会让人产生幻觉,但他僵死的脸庞就在我眼前改变了形状。最奇妙的是那并不让我害怕,我反而觉得很开心、很有安全感。然后我偷偷溜回碉堡,像个孩子般甜甜睡去。

一小时后,爱德华把我叫醒,我觉得先前的一切仿佛一场梦。我自认为看见丹尼尔的尸体再次出现时,脸上的惊讶表情相当自然。但这并不足以让爱德华信服。他确定那是辛德的尸体,也确定是我杀了辛德,并把辛德的尸体放上弹药箱,希望运尸兵以为他们上次忘了把尸体收走,而再来收一次。侯格林把麻布袋拿下来,让爱德华看见那的确是丹尼尔的尸体。他们两个人当场看得目瞪口呆。我尽力忍着才没笑出来,不然就泄露了我跟丹尼尔的秘密。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七日,列宁格勒,北区总队,战地医院。

苏联战斗机扔下的那颗手榴弹打中了侯格林的钢盔,钢盔在雪地上旋转。我们仓皇躲避。我距离手榴弹最近,心想这下我们三个人(爱德华、侯格林和我)全都难逃一死。奇怪的是,我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觉得命运太捉弄人,我才刚刚救了爱德华,没让他丧生在侯格林那可怜家伙的枪口下,结果却只是延长他短短两分钟的生命而已。幸好苏联手榴弹粗制滥造,我们三个人幸运地逃过一劫。我一只脚受伤,一枚碎片穿透钢盔插入额头。

也是机缘巧合,我被送到丹尼尔的未婚妻辛娜·奥萨克护士负责的病房。起初她没认出我,但那天下午她走过来跟我说挪威语。她非常美丽,我清楚地意识到为什么我想娶她。

欧拉夫·林维连长也在同一间病房,他那件白色真皮外套就挂在床边挂钩上。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件外套一定要挂在床边,可能是为了伤一复原就能立刻走出病房,重返战场。战场上十分需要他这样的人才,我听得见苏联大炮节节进逼。一天晚上,林维连长尖声大叫,可能是做噩梦了,辛娜护士进来给他打了一针,可能是吗啡。林维连长再度睡去,我看见辛娜抚摸他的头发。她好美,我想呼唤她到我床边来,告诉她我是谁,但我不想吓到她。

今天他们跟我说,我要被送往西部,因为药品送不过来。没有人跟我说我的病情如何,但我的脚很疼。苏联人越来越接近了,我知道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维也纳森林。

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最聪明的女人。你可以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吗?是的,你可以。

盖布兰已经变了,所以我用了丹尼尔的昵称“乌利亚”。海伦娜更喜欢乌利亚这个名字,她觉得盖布兰是个奇怪的名字。

其他人睡觉时,我写诗,但我没有太多写诗的天分。她一出现在门口,我的心就猛烈跳动。丹尼尔说如果你想赢得女人的心,就必须保持冷静,呃,几乎是冷漠。就好像捕捉苍蝇一样:你必须静静坐着,最好是看着另一个方向。等苍蝇开始信任你,停在你面前的桌子上,爬得越来越近,最后几乎是求你捉住它时,你就必须快如闪电地出手,坚定而没有一丝疑惑。“没有一丝疑惑”最为重要。最重要的不是速度,而是信念。你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丹尼尔说。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维也纳。

……我从心爱的海伦娜的臂弯中离开。空袭已结束很长一段时间,但午夜的街道仍空荡无人。我回到“三个骑兵”餐厅,我们的车就停在餐厅旁边。车子的后风挡玻璃碎了,一块砖头在车顶砸出个大洞,所幸除此之外,车子并无其他损伤。我坐上车,以最快的速度开回医院。

我知道要再为海伦娜和自己做些什么都已经太迟了。我们两个人只是被卷进一个由无数事件组成的大旋涡,而且无能为力。她畏惧父母,注定要嫁给这个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医生,这个人渣自私无比(却口口声声说那是爱!),不断侮蔑爱的本质。难道他看不出驱动他的爱和驱动海伦娜的爱是完全相反的吗?如今我得牺牲我跟海伦娜共度一生的梦想,以换取海伦娜的人生,就算不是快乐的人生,至少也是有尊严的人生,让她不会被布洛海德逼着去过堕落的人生。

这些思绪在我脑海中激荡不已。我高速行驶在像人生一样曲折迂回的道路上,丹尼尔指挥着我的手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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