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归零 - 抑郁症患者的渡过之路 - 茉莉深雪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32章归零

聚会的人现场就被抓了,因为是未成年,也没有造成实际的人身伤亡,只喊来家长批评教育了一顿,签了保证书,遣散了群,就把他们放回去了。

连星夜对这个处理结果没什么不满意的,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能把这些人都杀了吗?群是他自己加的,照片是他自己要发的,这个面也是他主动要见的,后果是得自己承担的。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太容易轻信别人,就跟路边那被雨淋湿的小流浪狗似的,但凡有人显露出一点点善意,就恨不得从窝里把自己珍藏的骨头全都拿出来给他,哪晓得他一颗战战兢兢奉上的真心,对那个人来说,连个垃圾都不如。

他又错了。

……

连星夜最讨厌逢年过节的时候,鞭炮声让他觉得特别荒凉,因为这些热闹都不属于他,只会让他觉得吵闹。但有次,他家边死了人,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也像过年一样人来人往,也像过年一样放鞭炮,那些哭声听起来就像笑声一样滑稽,让他恍惚以为这是在过年。

所以,死亡和过年到底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死了也会这么热闹吗?这场热闹会专属于他。

但他其实更希望能安静一点地走,他不喜欢太吵,因为他的耳朵里总是很吵,他活着就已经够吵了,不想死了都得不到清静。

连星夜一个人蹲在奶奶家的花坛里挖石头。

他从小就很喜欢奶奶家的花坛,里面有一种像串串一样红艳艳的花,花蜜特别甜,他总是和亲戚家的小孩一起偷偷把花拔光,花柱是长长的一条,抽出来后,嘴对着柱头就能把里面的花蜜像吸吸管一样吸光。不过偶尔抽出来会看到里面爬着蚂蚁,这意味着蚂蚁已经抢先一步了。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栽着串串花的花盆越来越少,直到某天回去,一盆也不见了。

他依然保留着偷吃花蜜的习惯,有时在公园里看到串串花,偶尔会手贱地拔一两根,但无论是哪里的串串花,却都没有奶奶家的甜,他似乎再也找不到童年的味道了。

连星夜把捡好的石头用卫生纸包起来,打算拿到卫生间清洗干净。走到客厅时,徐启芳正在跟亲戚们聊天,见连星夜回来了,她眉头习惯性地蹙起来,眼睛一扫连星夜脏兮兮的手,刻薄的话就自然而然地吐出来了。

“又在到处捡垃圾,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养了一个小乞丐,大过年的,也不嫌晦气!”

“哎呀,小孩子嘛,有点玩性是正常的,不过捡两块石头,随他去了。”

“都十七八岁了,快成年了,还小啊?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成天就知道吃了睡,成绩一天比一天差,真是白养这么多年了。”

一群人嗓门儿又大又亮,生怕在卫生间里的连星夜听不见似的。

连星夜把洗好的石头装进口袋里,一出来就又被徐启芳叫过去了:“连星夜,看到伯伯伯母们也不知道打个招呼,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啊?”

连星夜只好说:“伯伯,伯母们好。”

“哎呀,没事没事,才几个月没见,星夜又长高了啊,现在的孩子吃得就是好,个头蹭蹭蹭地往上蹿,”这人之前去连星夜家“看望”过连星夜,但连星夜一点都不记得,这人上下打量连星夜一下,说,“好像比之前在家里见到的那次胖了点。”

连文忠像是一下子找到的话茬,横了连星夜一眼说:“成天除了吃就是睡,不长成一头猪才怪!之前还说什么抑郁了,我看他挺好的,根本没病,就是自己作的,连饭都吃得下,比我们还健康,我们有时还累得吃不下饭呢。”

“哪儿能这么说?孩子用脑多,是该多补充一些营养。”

“成绩再差,也比我家那小子听话啊,成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一有钱就往网吧里跑,哪有半点学生的样子,不过他这点倒好,没说什么死了活了的,说白了就是缺心眼儿。”

“所以说啊,有时候想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平平安安才是真啊,我看星夜现在这状态就挺好的,活得开心。”

亲戚们七嘴八舌,分不清是恭维还是嘲讽。

连文忠往常过年总是没话聊,现在终于能以儿子的病为谈资,像他大哥一样高谈阔论起来。

“我觉得他就是被我打好的!”连文忠说得面红耳赤,脑袋抬得越来越高,嗓门越来越大,一副大将军般自豪的模样,四处宣传自己的棍棒教育,“你们看他之前要死要活的,自从被我打了一顿,再也没闹腾了,现在还不得乖乖听话,看吧,还是我的拳头有用吧?要我说啊,现在的孩子就是太娇生惯养了,打几顿就好了!”

“不不,孩子哪儿能这么打啊,家里就这么一块心头肉,要是打坏了怎么办?我看啊,还是作业太少,闲的,等大了找个班上上就好了。”

现在的人们当牛马当惯了,把自己洗脑成了一个社会的零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小受到吃苦耐劳的教训,长大了也只会吃苦,不会享福,苦吃多了,本来有福气的命,也硬生生被自己逼成了一个苦命。

连星夜听不下去了,道了别后,就进到屋子里去了。

厨房里的奶奶走出来看了他一眼,转回去洗了手,偷偷回到房里,拿了一包什么东西藏在衣服里,然后进了连星夜所在的房间。

连星夜见奶奶来了,马上放下手机喊了一声。

奶奶应了下来,赶忙凑上去,往连星夜口袋里塞了一个东西,像间谍交换情报似的,紧张兮兮地说:“你把这个偷偷藏着,别被其他小孩子看到了。”

连星夜下意识摸了一把,是红包,里面也不知道装着多少钱,脸色当即变了,连忙要把红包还回去:“奶奶,这太多了,还是留着你跟爷爷日常用吧。”

奶奶把他的手推开,梗着脖子训斥道:“给你你就拿着,我们这群老人家钱留着有什么用?早晚都是要给你们的,就当提前给了。”

连星夜推拒不掉,只好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奶奶。”

奶奶牵着连星夜的手,一下下地拍打,苦口婆心道:“星夜啊,你爸爸那个人我也晓得,跟你大伯一样,说话不好听,你就当没听到,有空多去看看你外婆,在家里好好听你妈妈的话,你妈妈她不容易啊,一个老师,在学校要操多少心,回来还要替你操心,你以后别再那样了,你妈妈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你要为你妈妈着想一下啊。

“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之后,所有人全都来怪你妈妈啊,你爸爸,你大伯,你爷爷,还有一堆亲戚,都说是她没把你教好,白当了十几年老师,把好好一个孩子教成这样,连我都忍不住对她有怨言,但回头一想,又觉得她一个女人怪可怜的,你妈妈辛辛苦苦养了你十几年,你也得爱护你的妈妈啊,你心里得惦记着她啊。”

连星夜心脏从奶奶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不住下沉,整个人沉到了海里,那黑色的水又漫到他的鼻子了,胸膛里积满了水,他手脚冰凉,嘴里的声音都在发颤:“奶奶,你是怎么知道的?”

奶奶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从口袋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个手帕,抹了抹眼泪说:“那天你妈妈拿着一个本子,突然哭着跑到家里来,说你活不下去了,想死,想自杀,就把本子拿给我们看,看你写的那些伤人心的话啊,你妈妈嫁进来这么多年,我就从来没见过她哭过,那可是你妈妈第一次哭啊,她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来找自己的爹妈救助啊。

“你爸爸当时就指着你妈妈的鼻子骂,骂她把你教成这样,怪她没把你养好,才让你寻死觅活的,我们这些做爹妈的听着,心里真是不得过啊,就跟那刀子割肉一样疼,好在你现在好好的,以后再不能像这样不懂事了,让你妈妈伤心,知道吗?你就是你妈妈的责任,你妈妈养不好你,她哪有脸活啊。”

连星夜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他麻木痴呆地听着,整个人像冻僵了一样,热气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去,像一个漏气的气球,心脏缓缓变得干瘪,木僵了。后来奶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不知道,当他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双手的指缝已经被自己抠烂了。

他有意克制自己不要回想那段时光,每当他控制不住想起来时,他浑身的每一寸皮肤就像爬满了虫子,密密麻麻地做痒,他会抓狂的用双手挠自己的头,像是要把头骨掀开似的。

那段记忆太痛了,他选择忘掉。

但奶奶的这些话,让他无法自拔地又掉入了回忆的漩涡里。

记忆中好像是有那么一天,那是他刚出事的第二天,不是什么周六周末,但家里人却一个都不在家,当时他并不在意他们去哪儿了,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楼照林也是那天来的。

但现在他知道了,原来那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妈妈又拿着他的草稿本满天下宣传着他的发疯和神经病了。

他一方面体谅妈妈的无助悲伤,一方面又可怜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只有他自己把自己的脸面看得那么重,而在大人的心里,小孩子根本没有什么隐私和尊严可言。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早就丢了八百回的脸了。他不想去想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他的不正常,到底有多少无关紧要的人看过他那些隐秘的图画和文字。他看得再重的东西,在其他人的嘴里不过一场谈笑。他早就成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笑话了。

他又克制不住地想,他让好多人哭了,他的妈妈,他的外婆,他的奶奶,还有楼照林,这些从来不掉一滴眼泪的人,仅仅因为和他有关系,就整天以泪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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