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自我
连星夜一次跳窗没成功,马上就再而衰三而竭了,再也自杀不动了。
他坐在地上哭了很久,被楼照林抱上床了还在哭。楼照林给他来回擦了三次脸,因为怕他的皮肤会皴,不停把面霜糊在他的眼睛周围,就像在用散沙填补一道破了洞的堤坝,尽管下一秒就被连星夜用泪水冲掉了,楼照林也觉得能挡一会儿是一会儿。
之后,燕仙子也来看望了一下连星夜。连星夜的病情好转了,说明又可以沟通了,燕仙子像完全看不到连星夜的悲伤似的,反而笑着恭喜他:“恭喜你,星夜,你已经从重度转为中度了,这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成果。”
连星夜阴沉沉的眸子像蒙了一层灰一样没有一丝光气:“可我的大脑还是一样愚蠢。”
“那是因为你还在吃药啊,”燕仙子适时停顿了一下,故作思考道,“如果你想减药,倒是有一个办法。”
连星夜一下住了嘴,他才不会上当,他知道燕仙子想说什么。
“你还说你蠢呢,我看你聪明得很,根本骗不了你,”燕仙子叹息道,“好吧,就是你想的那样啦,mect,其实,你并不需要那么排斥它,你说,你是害怕失忆,害怕变得不像自己,才不想做的,是不是?但做了mect之后,你的记忆还是会恢复的,快的话几个星期就恢复了,慢一点的话可能需要半年,但基本都会恢复的,很少有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一辈子都想不起来的现象。
“你以忒休斯之船打比方,我回去后也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就算你觉得自己很倒霉,真的把一些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那并不代表着你就不是你了,人的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每分每秒都有新的思想产生,那你能说这个人每分每秒都在变成一个新的人吗?下一秒的他,就永远都不算是上一秒的他吗?人之所以是三维动物,就是因为人会受到时间的影响,但你就是你。
“其实,‘我’其实只是一个定义,只要能区别于自己跟其他人,那么就是‘我’的存在就有了证明。所以,你改变了也还是你,就算你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你从身体到灵魂全都换了一遍,但只要你能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分开,那你就还是你,当一个新的自己又有什么不可呢?
“而且你说,你所有经历过的事情最后组成在一起才是你,但你从出生开始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记得,对吧?那些发生过的事,改变的是你当时的思想,影响的是你当时的人格塑造,那么也就意味着,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你的思想和人格已经改变结束了,就算你记不记得那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你拿一个瓶子装水,你已经把里面的水喝完了,你是否把瓶子扔掉,又有什么关系呢?”
连星夜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一时间竟陷入了漫长的沉思。就连在一旁旁听的楼照林都听傻了眼,觉得自己要长脑子了。为什么这些人每时每刻都会想这么高深的哲学问题?脑袋真的受得了吗?
燕仙子耐心地等待了连星夜一会儿,让他慢慢消化一下,然后才缓缓道:“我现在就告诉你mect的用途,你并不需要那么排斥它,就像你的书桌上堆了太多书,让你无法精准找出你需要的那一本,你是不是会定时清理桌面?现在也是同一个道理,你的大脑里装了太多杂念,它们影响了你的情绪,从而影响了你的身体健康,我们现在就要对你的大脑进行清理,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记忆就被当做垃圾一样扔掉了,他们只是暂时被收在了一个仓库里,等你需要的时候,再把他们找出来就是了。记忆也一样,人有的时候并不需要什么都记住,那样会疯的。
“或许,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次脑肿瘤切割手术,如果我告诉你,你的脑袋里长了一颗良性肿瘤,现在需要立刻切掉,你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mect的作用也相同,它是针对抑郁症患者进行的一场情绪肿瘤切割手术,然而有些坏情绪是寄生在记忆里存在的,所以我们在切割坏情绪的时候,不可避免会触碰到一些记忆,但我们在手术后可以把肿瘤扔掉,把记忆找回来。
“当好的坏的混在一起分不清的时候,我们不如先把他们一起舍弃,再慢慢把好的捡回来,虽然有点笨拙,但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是吧?我之所以说是良性肿瘤,那是因为抑郁症并不是无药可救的,它不是癌症,没有恶化到晚期的说法。目前的医疗水平有限,mect是我能帮你拿出的最好的治疗方案了,我不想逼迫你做选择,但如果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废话,我也希望你能愿意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好不好?”
燕仙子从来不会说什么“我都是为了你好”之类的话,她永远只会将道理一一摆在连星夜的面前,然后把选择权交给他。
“嗯……”连星夜垂着红肿的眼皮,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燕仙子总能把任何话语都说得那般动听,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大脑动荡的浩劫,而是一次记忆的短途旅行。
“好,你愿意考虑我就很开心了,那我明早再来看你,”燕仙子摸了摸连星夜的头发,和他道完别,然后又朝楼照林招了招手,她有些话要对楼照林说。
“可是连星夜……”楼照林犹豫道,他现在可完全不敢放心把连星夜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燕仙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没事的,你先跟我出来。”
楼照林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到了外面走廊,眼睛还一瞬不瞬地盯着连星夜的房门。
燕仙子在他面前打了一个响指:“虽然我让你时刻注意,但也不用这么紧绷吧?”
楼照林吓了一跳,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是被吓怕了,他的前科可不是一次两次啊,我就怕一个没留意,他就又……”
楼照林缓缓闭上嘴,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燕仙子脸上的表情却不如楼照林那么紧张,安抚地捏了捏楼照林的手臂道:“你啊,又不是他身上的一个监控器,你也是人,要睡觉,也要休息,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盯着他啊,安心吧,星夜短时间内不会再次杀的,自杀冲动通常都会再而衰,三而竭,一次没成功之后,就会遭受很沉重的打击,没那么快再次打起精神的。
“曾经有一位病患家属,故意把刀具换成了玩具魔术刀,还装模作样地藏了起来,患者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往脖子上一抹,结果发现根本就是一个塑料,一下子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觉得自己被骗了,但之后确实安分了一段时间,因为那个劲儿已经过了,没自杀的念头了。虽然这个做法有点没道德,但也不失为一种打击患者自杀冲动的方法。
“现在连星夜已经过了那个劲儿了,刚刚又跟我聊了那么多,现在满脑子肯定都是什么忒休斯之船啊mect啊自我啊哲学啊什么的,根本没有功夫想别的,更别说想死了,他连这些哲学问题都想不完呢。”
说着,燕仙子忍不住狡黠地笑了一下,觉得连星夜绞尽脑汁纠结的模样真的很可爱。
楼照林一下子被说服了,他可谓是连星夜牌哲学思想的最大受害者,曾经还一度被连星夜训得嚎啕大哭,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连星夜对思考的执着了。
连星夜似乎永远都无法停止思虑,恨不得把整个宇宙都装进他小小的脑袋,好像只要让他不动脑子,他就活不下去了一样。
在认识连星夜之前,楼照林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脑袋怎么能想这么多事情,所以说,他真的从不担心连星夜会变傻,就算他自己晚年变成老年痴呆了,连星夜都不可能傻掉。
在楼照林心里,连星夜就是一个可爱鬼,是一个哲学家,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也是他全世界最值得骄傲的爱人。
……
晚上连星夜洗澡的时候,楼照林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日常报平安。
听说连星夜已经由重度转为中度了,唐兰茹和楼轻鸿都向楼照林表达了恭喜,还让他帮他们向连星夜转达一下祝福。
至于徐启芳那边,燕仙子会负责转告的,就不是楼照林该操心的事了。
楼照林犹豫了一下,觉得光靠自己没办法想明白,还是忍不住说了:“不过……在连星夜转重度之前,其实还发生了一件事。”
他没说详细的事,就大概说了一下,他们遇到了一群多舌的老太太,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回去后他又抱着连星夜做了一张卷子,当时他没意识到连星夜的情绪,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好像就有点异常了。
讲完,手机那头静了一会儿,唐兰茹好像跟楼轻鸿小声探讨了什么。随后,唐兰茹的声音再次在手机里响起,却正经了一点:“我其实一直有些担心一件事情,但是没机会跟你说,现在倒觉得是一个机会。”
“什么啊,别说得这么吓人好不好?我心脏不太好,”楼照林莫名有点心惊胆战,忍不住把手掌在裤腿上擦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跟连星夜有关吗?”
唐兰茹吐槽:“你满脑子就是你爱人,和你爸爸一个样儿,就是个恋爱脑。”也不知道她是在夸人,还是在炫耀。
楼照林只听得到“爱人”这个词,忍不住把嘴角翘了又翘,差点笑出声。
“好啦,说正经的,”唐兰茹语气稍微严肃了一点,不过声音还是温柔的,“其实我一直有些担心,你跟星夜相处会不会有些过于亲密了,人跟人之间是需要边界感的,你知道吗?边界不是隔阂,而是让彼此都舒服。尤其是家长和孩子之间,格外需要边界,有的家长控制欲太强,连孩子的一个日记本都要翻看,这对一个完人的人格形成是极为不利的。”
楼照林一下子就想到,他之前去连星夜家里找他的时候还震惊过,连星夜的房间居然连个门锁都没有,徐启芳甚至还想直接当着他的面开连星夜的门。连星夜在以前的家里,根本没有一点隐私可言。
唐兰茹斟酌着语气:“但是你们现在的相处状态,完全没有边界感,你在星夜精神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
楼照林委屈巴巴地打断她:“妈妈,你怎么能这么形容我?”
唐兰茹:“……行,你在星夜最脆弱的时候伸出援手,可以了吧?”
楼照林满意了:“你继续说吧。”
“你像照顾你的孩子一样照顾他,把他当成了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婴儿,让他从身到心地依赖你,这其实是一种不太健康的爱情模式,爱情应该是两个人势均力敌的,只有寄生关系才会说一方完全依赖于另一方,没了对方就会死去,你可以照顾他的身体,但你不能妄想填满他的心。
“人一生不能只有爱情,还有亲情、友情,他的内心不能一辈子只装你一个人,他还要装下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我就不说你们会分开这种可能性了,说了你肯定要反驳我,说什么你们一辈子都不会分开,我就说,要是有一天你不小心不在了,你要让他没了你就活不下去吗?他的家人对他控制欲那么强,所以他才跟你逃走了,你希望看到他有一天也从你身边逃走吗?”
楼照林感觉自己快被说哭了,他是全世界最爱连星夜的人,他爸妈凭什么这么说他,简直跟在咒他似的,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还是忍不住呜咽道:“……他那么爱我,为什么会逃走?我没有控制他,我才不是他家里那样的变态!我很尊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