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眸深处与无声惊雷
眼眸深处与无声惊雷
画室那扇不起眼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仿佛将外面那个冰冷奢华、充满算计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狭小的空间里,暖黄色的灯光是唯一的光源,在粗糙的墙面和散落的画材上投下温暖却界限分明的光晕。空气中浓烈的松节油和炭笔粉末的味道,不再刺鼻,反而像一种具有魔力的香料,营造出一个独属于我们的、与世隔绝的脆弱气泡。
程未晞将那个厚重的速写本小心地放回木箱,仿佛安置好一个易碎的梦。她转过身,脸上那抹极淡的、真实的笑容尚未完全褪去,像水纹一样轻轻漾开在她苍白的皮肤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了一种奇异的、柔软的生气。
“眼睛,”她轻声说,走到那个堆满画笔和颜料的小推车前,指尖掠过一排粗细不一的炭笔,最终选中了一支中碳,“确实是最难的部分。”
她拿起一块边缘已经磨得圆润的画板,夹上一张崭新的、略微泛黄的素描纸。然后,她示意我坐到画架前唯一的那把旧木凳上。
我有些拘谨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心脏因为一种莫名的期待和紧张而轻轻加速跳动。这和我小时候被老师逼着画石膏像的感觉完全不同。那时只有枯燥和挫败感,而现在……现在是一种即将触碰某种神秘核心的战栗。
程未晞没有站在我身后,而是拉过旁边一个充当杂物箱的低矮木桩,坐在了我的侧前方,与我们之间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不会令人不安的距离。
她擡起手,将炭笔悬在纸面上方,却没有立刻落下。她的目光不再低垂或游移,而是静静地、专注地落在我的脸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我的眼睛上。
被她这样专注地凝视,让我有些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热。她的目光不再是顾言晟那种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纯粹的、艺术的观察,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仿佛要透过我的瞳孔,看到后面隐藏的灵魂。
“不要动。”她轻声说,声音像怕惊扰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放松就好。”
我努力放松身体,尽量保持不动,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她终于落笔了。
炭笔接触纸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又像秘密的低语。她的手腕灵活而稳定,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犹豫。先是极轻的、几乎看不见的辅助线,勾勒出眼眶和瞳孔的大致轮廓和比例。然后,笔触开始变得肯定,层次逐渐丰富起来。
我没有看画板,我的目光始终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
暖黄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线条,下巴尖尖的,鼻梁挺直,睫毛长而密,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微微抿着唇,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平静。那种死水般的、令人窒息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在创造中的、带着内在力量的安宁。仿佛只有在这一刻,在这间充斥着原始材料气味的小屋里,握着炭笔,她才是真正自由的,才是完整的她自己。
我看着这样的她,心里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同情,有敬佩,还有一种……微微的酸涩。她被剥夺了那么多,却依然紧紧抓着这支笔,作为最后的救赎。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偶尔,她会停下笔,擡起眼,再次仔细地观察我的眼睛,比较着光影、比例和神韵。她的目光每一次与我的对视,都像一次无声的交流,让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和……亲密。
“瞳孔不是纯粹的黑色,”她一边画,一边极轻地解释,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里面有很细微的环境色反射,还有……光点。”她的笔尖在某处轻轻揉擦,营造出极细腻的过渡。
“眼白的部分也不是纯白,有血丝的阴影,有眼睑投下的微妙灰度。”
“下眼睑的厚度……和泪阜的形状……很重要,能决定眼神是柔和还是锐利……”
她低声说着,与其说是在教我,不如说是在梳理她自己的观察和理解。她的专业知识让我这个门外汉感到惊叹。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停下了笔,微微侧开画板,轻声说:“好了。”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凑过去看。
然后,我愣住了。
纸上呈现的,不是一幅完整的肖像,甚至没有画完另一只眼睛。只有一只左眼,被极其精细、深刻地刻画出来。
那确实是我的眼睛。眼眶的形状,双眼皮的弧度,我都认得。
但是……又不仅仅是我的眼睛。
在那只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情绪。一种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惊惶,像受惊的小鹿;一种努力想要掩饰却依旧从瞳孔深处透出的迷茫和脆弱;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我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倔强的不甘和探寻。
她画的不仅仅是我的眼睛。她画出了我穿越而来后,所有隐藏的、混乱的、无法言说的内心世界!
她用炭笔,剥开了我层层的伪装和恐惧,直抵了我灵魂最深处的战栗。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震撼,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让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她看到了?她一直都能看到?
“……我……”我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何赞美技巧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肤浅而可笑。
程未晞看着我的反应,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但并没有得意或者炫耀,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眼睛不会说谎。”她轻声说,放下了炭笔,指尖沾染了些许黑色粉末,像无法洗去的烙印,“它们是灵魂的窗户。”
她拿起旁边一块软布,仔细地擦着手上的炭灰,动作缓慢而专注。
“该你了。”她忽然说。
“啊?”我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没反应过来。
“试试看。”她将画板转向我,又递给我一支新的、削尖的炭笔,指了指纸上那只眼睛旁边的大片空白,“不用怕画错。感受线条,感受明暗,感受……情绪。”
我几乎是机械地接过了那支沉甸甸的炭笔。笔杆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我看着那只仿佛有生命的、凝视着我的眼睛,又看向旁边空白的纸面,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跃跃欲试。
我能画什么?我连个圆都画不圆。
但我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学着她的样子,将炭笔悬在纸面上方。
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该从哪里开始?比例?轮廓?我一无所知。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旁边的程未晞。她正安静地看着我,没有催促,没有指导,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像一个最有耐心的守护者。
也许是她的平静感染了我,也许是我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的表达欲开始蠢蠢欲动。我闭上眼,努力回想,回想我最初见到她时,那双琥珀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然后,我落笔了。
笨拙,生涩,线条歪歪扭扭,毫无章法。我试图勾勒一个眼眶的形状,却画得像一个歪掉的土豆。我试图涂出瞳孔的深色,却用力过猛,留下一团脏兮兮的墨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