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章赵贞吉的困惑
赵贞吉用他的学说很早就预测出,法兰西国王亨利三世的王后来自于洛林家族,鉴于洛林家族嫡系没有合适的女性,这位未来王后很有可能是洛林家族的旁支。
这个预测在半年后得到证实。
可是他的学说却在朱厚烨身上折戟。
赵贞吉在自己的笔记上清楚地写下自己的困惑。
抛开表象看本质,很多内在的东西,东西方是相通的,比方说取天下以供一人。
华夏历朝历代的君主们,明君也好昏君暴君也罢,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巩固自己的统治。
欧罗巴也一样。哪怕欧罗巴各国宫廷对私生活的态度让赵贞吉极度厌恶也没少在笔记里口诛笔伐,但是欧罗巴君主们背后的目的跟华夏的君主们没什么两样,无论是比武会还是城堡,抑或是情妇、宗教信仰,其实都是彰显王权、巩固王权的工具和手段。
可是朱厚烨的很多行为无法解释。
举个例子,遍布荷兰王国和他的直属领地上的每一个城镇的启蒙学校。以大明和欧罗巴各国作为横向比较和参考,就可以很轻易地看出,以前欧罗巴各国的王族和贵族资助大学,主要是资助神学院,说是注重学问,不如说最初目的跟宗教信仰有关和维护自身利益的需要;而大明官学基本只到县级,尤其是跟江南文风昌盛的地区,能进入官学学习的,至少是秀才。
这就是一个投资和回报的关系。
从神学院出来的学生很容易成为乡绅,属于平民阶层的天花板,他们从事律师、会计师等职业,在方方面面为资助过他的贵族乃至王族提供服务,守护他们的恩主的财富和权力;在官学学习的秀才属于士绅群体,他们进一步深造通过考试就是举人,举人如果不继续科考,也可以进入官场成为大明基层官员,在这些人身上进行投资的商人也很容易获得各方面的回报,进而有可能完成改换门庭的华丽转身。
明代的商人活得有多憋屈,转换身份变成乡绅之后,好处又有多少都是可见的。
在大明,员外这个称呼来自于员外郎。向朝廷捐献一笔巨款,就能获得员外郎这个虚衔,哪怕不会读书、哪怕不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能跻身士绅阶层。
这种投资和回报对比,都是看得见的。
问题是朱厚烨花费在这些启蒙学校上的金钱是看得到的,可是他的回报在哪里呢?
这些启蒙学校教会了荷兰的普罗大众读、写和计算的技能。但是并不能让民众因此立马获得工作和收入。相反,因为荷兰普罗大众都能读会写会算,荷兰变得更卷了。
荷兰就连码头工人都写得一手漂亮的花体字!
酒馆里的女招待,不少人账本做得甚至比贵族的管家还好!
可是这有用吗?
王室的回报在哪里?
朱厚烨的回报又在哪里?
这难道不是对财富的巨大浪费吗?
在这个年代,臣民对君主有着天然的义务,就是朱厚烨什么都不做,只要他是国王,有些东西就是他应得的。这么多的钱,就是丢进水里也能听到个响儿,可是花在这些地方,朱厚烨又能得到什么呢?
赵贞吉不明白。
他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无欲无求的圣人。他只知道,每个人都会有内心的需求。
那么朱厚烨的内心渴望着什么呢?
赵贞吉对朱厚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赵贞吉一面进行着自己的研究,一面一直保持着一只眼睛停留在朱厚烨身上。
赵贞吉很肯定,朱厚烨早就知道蒸汽机能用在纺织业上。可是他一直都不说,一直到荷兰的工人自己“发明”了蒸汽机。
朱厚烨赐予了该工人丰厚的奖赏,让赵贞吉非常不满。
他对朱厚烨提出了严重的抗议,还骂他虚伪。当然,这是在私底下,在无忧宫朱厚烨的书房里,并且只有朱厚烨的心腹侍从的情况下。
宫务大臣勃然大怒,朱厚烨却没有生气。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赵太保,宋代之时,水力大纺车风靡大江南北,几乎每条河流上都有。请问,现在大明的水力大纺车有几架?”
赵贞吉当时就呆了。
他也是从大明的地方官一步步升上来的,他当然知道,水利大纺车在大明有多稀罕。那根本就是只能在古籍上找到的古董!
赵贞吉是实用主义者,他当然不会说什么大明地大物博、不需要水利大纺车这种没见识的话。
他很清楚,大明每年要冻死多少人、饿死多少人。
他硬邦邦地道:“难道王爷不知道生男不举吗?!”
南宋就是有再多的水力大纺车,还不是把男婴溺死。原因也只在于,生了儿子养不起,更缴不起人头税。
“大唐用府兵和强大的军队让全世界八成的财富聚集华夏,两宋,特别是南宋以发达的纺织业和远洋贸易将全世界八成的财富聚集于华夏。只可惜,大唐也好,两宋也罢,这些财富最终以墓葬品的形式长眠地下。而百姓却依旧挣扎于饥寒交迫的生死线上。”朱厚烨道,“历史告诉我,自古以来,华夏的财富都是单线模式。民众才是财富的创造者。君主制让财富从民众流向贵族,最终流向王室。过多的财富集中在王室手里,一旦百姓活不下去,他们就会把仇恨的目光投向王室。”
赵贞吉没好气地道:“只是奖赏一两个工人根本无济于事!”
朱厚烨道:“这件事的重点不在于几个工人改进蒸汽机这种小事。”
“什么意思。”
赵贞吉意识到,这个答案对自己很重要。
“意思就是,这件事其实是对我自己的奖赏和肯定。
“多年来,我一直想方设法让财富以教育、医疗和其他福利的形式回到民众身上。教育能让普罗大众掌握更多的技能和独立思考的能力。最终,少部分富有创造力的人会创造奇迹。
“我知道很多更先进的工艺和机器。但是!如果是我自己直接拿出来,那是无根之木,终究会跟水力大纺车在华夏大地上消失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昙花一现。
“现成的工艺固然很重要,但是发明创造的土壤更加珍贵,且具有生命力。
“赵太保,真正创造历史的人是黎民百姓,我们这些人才是历史的过客。也许你无法理解,但是请务必记得,纸笔掌握在我们的手里,话语权也在我们手里。是我们,窃取了普罗大众的成就和功绩。”
这番话被赵贞吉忠实地记录在自己的笔记里,并且在之后的岁月里被无数文献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