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足而眠
抵足而眠
皇宫,干阳宫。
夜幕为恢弘的殿宇笼上一层深沉的底色,而殿内却是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巨大的蟠龙烛台燃着臂粗的红烛,琉璃宫灯流转着璀璨光华,将金碧辉煌的殿宇映照得更加富丽堂皇。
陆汀驰与一众将领已在偏殿沐浴更衣,褪去了征尘与血气的战袍,换上了皇帝钦赐的锦绣礼袍。
陆汀驰身着一品国公的紫金蟒袍,玉带銙冠,身形如岳峙渊渟,威仪天成。
只是那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杀伐之气与冷峻轮廓,并非华服所能完全掩盖,反而在温润玉饰的映衬下,显出一种别样的、令人不敢直视的迫人气势。
众人步入大殿时,早已等候在内的文武百官纷纷起身致意。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身着霓裳的舞姬翩跹如蝶,水袖翻飞,巧笑倩兮。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与龙涎香的馥郁。
“陛下驾到——”内侍一声长唱,皇帝萧聿澈满面春风步入御座,百官与将士齐声山呼万岁,声震殿宇。
“众爱卿平身!今日乃我朝大庆之日,不必拘礼,尽欢即可!”皇帝朗声笑道,率先举杯,“这一杯,敬我北征将士,浴血奋战,扬我国威,开疆拓土!朕,谢过诸位!”
“谢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众人齐声应和,满饮此杯。
霎时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百官纷纷向以陆汀驰为首的将领们敬酒,言辞间皆是溢美之词与由衷的敬佩。美酒如泉,珍馐似山,舞乐不断,一派盛世华章、君臣同乐的升平景象。
而皇宫之外,热烈的气氛同样不遑多让。
数处宽阔的庭院乃至校场早已设下连绵宴席,犒劳凯旋的普通军士。
虽无大殿的极致奢华,却也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气氛更为豪迈热烈。
兵部官员代表皇帝穿梭于各席之间,高声宣读嘉奖恩旨,代天子敬酒慰劳。
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一张张粗犷而喜悦的脸庞。军中擅角的壮士跳起了雄健的战舞,引吭高歌着粗犷的军谣,博得满堂喝彩。
欢声笑语、猜拳行令之声直上云霄,与宫内传来的隐约丝竹声交织在一起,共同谱写成这一夜京都最盛大、最欢腾的凯旋乐章。
自宫闱至军营,自天子至士卒,整座帝都都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与无上的荣光之中。
然而,在这盛宴的高处,陆汀驰虽应对自如,唇角噙着得体的浅笑,但那深邃的目光偶尔掠过殿外沉沉的夜空,心思早已飞向了那座静谧的江府。
盛宴直至深夜方休。文武百官与众将领们皆已酒酣耳热,纷纷向御座上的皇帝躬身告退,感念天恩。
陆汀驰亦随众出列,正欲行礼告退,却见御座上的萧聿澈微不可察地向他摇了摇头,随即对身旁内侍低语一句。
内侍立刻高声道:“陛下有旨,陆相留步。”
众臣心下明了,皆知陛下与陆相情谊非同一般,这是要私下叙话,皆恭敬退去。
待众人散去,萧聿澈从御座上走下,来到陆汀驰身边,语气轻松了许多:“翊然,陪朕走走。”
两人并肩,在宫灯摇曳的长廊下缓步走向紫宸殿。萧聿澈并未谈论国事,反而忆起了少年时光,语气带着几分感慨:
“还记得当年在东宫,太傅布置的课业繁重如山,压得人时常喘不过气。那时若非有你陪着我一同研读,真不知该如何熬过。每每遇到艰深难懂之处,你总能先一步参透玄机,条分缕析,讲与我听。”
“还有那些年步步惊心的日子,若非你一次次为我筹谋布局、替我挡下明枪暗箭,甚至屡次亲身涉险……这些,我都一一记在心里,从未忘。”
“这一路走来,波谲云诡,能让我毫无保留信任的,也唯有你了,翊然。”
夜风微凉,吹散了几分酒意。
听着皇帝提及往事,陆汀驰冷峻的眉眼也柔和下来,仿佛回到了那段虽暗藏危机却彼此扶持的岁月,那份君臣之间的拘谨悄然褪去。
他停下脚步,面向皇帝,郑重其事,却用了一个久违的称呼:“表兄。”
这一声“表兄”,让萧聿澈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泛起真正的暖意。
陆汀驰继续道:“无论何时,陆家,以及我陆汀驰,对陛下、对大昭江山的忠诚,绝无二心。”
萧聿澈龙心大悦,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行至紫宸殿前,他竟道:“今夜便宿在我这紫宸殿吧,你我兄弟也好再说说话。”
陆汀驰闻言一惊,连忙推辞:“陛下,这于礼不合,臣……”
萧聿澈却摆摆手,打断他,带着几分戏谑笑道:“有何不合?莫非陆相如今金贵了,嫌弃我这紫宸殿的床榻不如你国公府的舒服?从前还是太子时,你我可没少挤在一张榻上夜谈。更何况……”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汀驰一眼,“你如今又未有家室,无人等你门禁,怕什么?”
提到“家室”二字,萧聿澈顿时来了兴致,仿佛真成了关心弟弟婚事的长兄:“说起来,姑母,可是为你这婚事操碎了心,前几日入宫向皇祖母请安,还拉着我念叨了许久,说你年岁不小,功勋已立,身边却没个知冷热的人……你究竟是如何想的?若有中意的,我即刻为你赐婚!”萧聿澈故意说道
陆汀驰脑海中瞬间闪过江知渺的身影,他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笑意,却卖了个关子:“劳陛下和母亲挂心。我……确已有想法。只是,还需等待时机。待陛下论功行赏之时,臣再向陛下恳求恩典,可好?”
萧聿澈见他神色笃定,眼中还有几分罕见的光彩,便知此事有谱,不由哈哈大笑:“好!朕便等着你讨要的恩典!”
两人相视一笑,极有默契地不再深究那桩心事,话锋一转,竟如寻常老友般聊起军中趣闻。
萧聿澈听得陆汀驰说起北境将士用羊肉诱捕野狼反被狼群叼走锅灶的糗事,不禁拍案大笑;陆汀驰亦含笑听着陛下说起某位古板老臣在朝会上被蜜蜂追得仪态尽失的轶事。
烛影摇红,茶香袅袅,他们从塞北风沙说到江南烟雨,从昔日好友说到如今各镇一方的旧部故交
陆汀驰早已派了亲信,分别回国公府和长公主府报信,只道“陛下留宿宫中叙话,请长辈们无需挂念,早些安歇。”
夜色深沉,紫宸殿内烛火渐熄。
两位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一如年少时那般,更鼓敲过三响,二人竟都毫无睡意,索性移驾偏殿,抵足而卧继续畅谈。
说到后来,困意上涌,言语间已带了几分朦胧含糊,上一句尚在点评某地将领的骑射功夫,下一句便跳到了少时偷尝御酒醉倒书斋的旧事,逻辑支离却笑意未减。
守在屏风外的当值太监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只见两位最尊贵的人物竟像市井孩童般梦呓似的东拉西扯,偏又应答得莫名契合,不由得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十足的茫然与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