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四恶道:畜生(四)
“天命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太玄乎。”谢渊有意扫一眼温朔,两个人对视,流露出只有对方才能理解的那种拉丝眼神,“对师兄也是一样。我们只是俗人两个,不信我命由天,只信事在人为。”
温朔的黑眸扫过黄道铜仪,转向后方埋头计算星轨的文士身上,“在我们进来之前,刘公已经派人算过我们此行的结果?虽然我们不信这些,但刘公可以告诉我们,你所信的星命告诉你什么。”
“星运昭示,蜀地现在是一块鲜美多汁的肥肉,将会引来无数垂涎的野兽。”安乐公的声音高亢清脆,犹如乐人敲击最高规格的玉磬,“去岁,洛阳送来合婚帖,希望孤石刘氏与山阴方家结成秦晋之好。他们找了位据说品貌十分不错的公子,求娶我唯一的女儿。”
听到安乐公后面这句话,谢渊的脸色“唰”地一白,他如此牙尖嘴利一个人,有失身份地打断安乐公说话不算,嘴里还像是含了一口水般含糊问:“那个‘据说品貌十分不错的公子”叫方什么?”
安乐公不明所以地望向谢渊一眼,脸上隐隐有怒色,“此为私事,事关我女儿的清誉,恕我不能告诉谢王爷。”
知进退、懂礼貌、有君子之风的谢渊却不依不饶:“他是不是叫方有缺?或者方珏?难不成还叫温珏吧?”
安乐公盯着谢渊好一会儿,脸色越发难看,一字一顿道:“不是。”
直到听到“不是”这两个字,谢渊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吃了定心丸般又变成一尊道心坚定的不动佛,仿佛刚才的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是有条小狗翘起后腿给佛爷的底座松了松土。
安乐公斟酌着道:“而且据我所知,温珏已经死在道盟某位修士的手中。摇光星君因此还与温氏——有了些小摩擦。难道是我的人弄错了?”
“刘公,欲界之中,恐怕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吧?你的消息真是四通八达。”谢渊整个人松弛成原来的样子,抬起右手一次次摸眉骨,“越扯越远了。我们还是说回正事。”
沈黛看出来了,谢渊心里明显藏着事!他的异样沈黛看出来了,安乐公看出来了,就连躲在浑天仪后面那个鬼鬼祟祟的小胖子少主也看出来了。这间殿室里唯有温朔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那副装模作样令沈黛觉得窝火。
安乐公道:“我这个女儿和阿斗很不一样。她喜欢江湖胜过后宅。她和我们所有蜀地的儿女一样,是清啼山林的一只野鹤,是翱翔天空的一只鹰隼。洛阳只会给她的脚戴上镣铐,困住她,把她变成一个只会在家里苦苦等夫君回来的可怜女人。”
谢渊微笑迷人:“看出来了,安乐公很爱护子女。”
安乐公道:“洛阳的使臣入蜀后,我让星象师预感婚事是否可行。得到的启示是两方命格不合。所以,我拒绝了洛阳方面的亲事。”
“我很欣赏刘公的干脆和魄力。”谢渊顿一顿,问,“该轮到我们了吧?天上那群操闲心的星君们是怎么看我们之间的结盟的?”
安乐公轻提眼角微笑,试图让笑纹没那么明显,“蜀地最厉害的大星象师告诉我,欲界即将一统。此年此月此日此时此刻,王者定当造访白帝城孤石宫,站到我面前。他的话才说完,你们就到了。不是天命所指,又是什么?”
谢渊挑起一边眉毛,“你的意思,我们中有你所说的一统欲界的霸主?”
安乐公的目光打量了温朔一番,极快地掠过沈黛,盯住谢渊,“不是我的意思,是星运,是天命。天命选中我,让我成为神使,借我之口,说出欲界即将发生的一些重大变故,使我的子民应命而变。”
虽然沈黛觉得自己不可能是安乐公口里的“王者”,可被她这么直接无视,还是令他生出不甘和愤怒。更可恶的是,做母亲的如此轻视他,做儿子的却一个劲躲在后面偷看他。真是气死人!
谢渊道:“没有人见过你所谓的大星相师,更没有人听过他的豪言壮语。我能看到听到的是,你愿为之事,可以是星运所指;你不愿为之事,就是星运所阻。时势、星运还是个人意愿,都是你安乐公一句话的事。你这个当家人比我当得聪明,底下的人可能不怕你,却绝对不敢忤逆你收下这些舌头被牵着丝线的‘星相师’!”
安乐公侧身,举目仰望黄道铜仪,嘴角上翘,“欲界之中,大小世家不下百千,往前数几百年,全都做过司马家的狗,我们的祖辈全都见识过什么叫做真正的权术。我们这类人,包括你,包括温二——抱歉,是摇光星君,包括洛阳的方乾之,手上没有些手段,一不留神,早就被拉入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了。”
“要么借由宗教,要么借由玄法,总要手中握有权柄,光明正大推行自己理念,制定适宜生存的法度。正是因为正神神圣唯一,像是虺妖降神这种鬼把戏才绝对不能在蜀地存在。它们只会亵渎真正的神灵降下旨意,拨乱我的计划。”
谢渊道:“你这些话倒是实话。”
安乐公一甩袖子,爽飒地握拳在后腰,“谢王爷,你刚才提醒我不要长篇大论。我是为了向你解释我们蜀人敬畏群星才不得不提女儿的婚事。后来,是你自己扯出别的事。我们难道还要围绕‘蜀人究竟是不是真的顺从星象’这个话题再做深入探讨吗?”
沈黛看着两人有来有往,有种老江湖的谢渊也被安乐公这头母虎压了一头的快感。沈黛幸灾乐祸地盯着略显尴尬的谢渊。沈黛又察觉一道鬼祟的目光打在他脸上。
是那个小胖子白帝城少主!
这间房子里那么多人,他就偏偏喜欢盯着他沈黛看。
沈黛用目光把阿斗少主从浑天仪间隙里揪出来,不带任何感情地恹恹盯着他。阿斗少主用手指翻下左眼皮——明显是在学沈黛刚才扮鬼的样子,可一来他的眼睛小得和绿豆一样,翻开来了也只有小小一颗看不清楚,二来,他正对沈黛就像照镜子一样,把右眼翻成了左眼,可见他是个榆木脑袋,有样学样也不会。
谢渊清了清嗓子,“我明白刘公的意思。但愿我们结盟愉快。”
安乐公又微侧身,她的目光一触阿斗少主,少主就把身体往内一缩。安乐公像是只随时都能扑向猎物的母虎,而阿斗少主就是只因为太胖而不太灵活的大白老鼠。
安乐公说:“刚才我只说了天命,并没有给出我的答案。星运只是一种预示。不同的星象师会因为学识、见闻、经历的不同,又或许仅仅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欲望,即使面对同样的星相,往往也有不同的解释。有时候,他们甚至会给出截然不同的指向。”
谢渊给温朔递过去一个“安乐公这个女的话怎么比我还多”的眼神。
安乐公道:“比如,此番摇光星君和谢王爷入蜀。我的首席星相师说,有王者降临,他会为蜀地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首席的徒儿又说,祸星盘踞蜀地,疾病、战祸、水患将席卷蜀地。你看,同出一脉的观星师,却把我推到选择该走哪条路的路口。”
谢渊抖抖浓眉,又给温朔递过去一个“等着,看她给我们挖什么坑”的充满智慧的眼神。
安乐公道:“他们中可能只有一个人是对的,又或者全错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都对,只是全都说对了一部分。说到底,还是人的眼界所限,无法完全窥破天机。”
谢渊两颗眼珠子里已经打上“神婆”和“颠婆”这四个字。
就连向来耐心为佳的温朔也忍不住开口:“天命虚无缥缈,想要行使命运之择,关键还是在人。刘公,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顾虑?”安乐公咀嚼着这两个字,笑意愈浓,“摇光星君当真是君子。若是换成谢王爷的爽直,该直接改成‘条件’两个字了。没错,我有三惑,想请摇光星君和谢王爷一一解惑。解了,我就给你们答案。”
温朔道:“请说。”
安乐公道:“第一,道盟是否真心支持谢氏?”
温朔黑眸沉沉,板着脸道:“道盟的存在只为天下修士授业解惑,为欲界百姓斩除妖邪。道盟并不支持任何一股势力。我无法向刘公承诺道盟支持谢氏。我入蜀除妖,是以谢渊师兄的立场。”
谢渊三两步快跑到温朔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刘公自诩闲云野鹤,对外间的大小事却了如指掌。想必刘公在整个欲界都放置了自己的眼睛。那刘公不会不知道,师兄被方氏泼了多少脏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和方家站在一块地上。也不会不知道,我谢渊为了师兄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温朔本想往旁边跨一步,却被谢渊捉住,死死按在身侧。
谢渊道:“道盟到现在还只有一个摇光星君。为什么?还不是我不许有人踩在师兄头上!师兄他不是瞎子,我的好他都看着呐。他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刘公听闻过一些传言吧——”
谢渊突然把手往温朔手臂上一抓,将温朔撞向自己。两个硬邦邦的身体一触碰,两人都侧过脸,目光黏了一下,各自尴尬地弹开。
谢渊咽了口唾沫,桃花眼璀璨发光,“我和刘公说句掏句心窝子的话——传言都是真的。”
“啪嗒”一声——
站在浑天仪后面的阿斗少爷不知道把什么小东西给掰坏了。安乐公走过去,低声训斥了他几声。
沈黛的脑袋里轰隆隆响了起来。
温朔和谢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