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
不受
裴利昂生病了,对于它这个年纪的狗狗很正常,病来得突然而迅猛,又潜伏得毫无踪迹,等到发现时,发展成大病。
春暄每天抱裴利昂到宠物医院打针,它不愿意独自待在那里,见春暄要走,立马发出哭泣声。春暄就舍不得,每天抱它去抱它回,低声和它说:“没事没事,裴利昂,你会好起来的。”
到八月末了,天气逐渐变凉,真是一叶知秋。一片叶子枯黄掉落,悲凉就窜进人的骨子里,薄薄地贴在那,叫人知四时变化。
沈从微邀请春暄:“到秋天了,我们去爬山,可以见到最早的秋。”
春暄却没空理他,忙得吃不下饭,隔了好几天才有空发消息拒绝他,说不好意思。
沈从微说没事,后面给她发山上看山下的风景,山里染了淡淡一层金,很淡,如一层金色纱盖在树梢。很抱歉的春暄没空看任何消息,自然也没看到早秋的景,她全心系在裴利昂身上。
快要开学的时候,祝家办了场家宴,邀请了祝胜的几个学生,包括春千山和江湖白。祝瑜快要去任职、祝胜很久没和学生聚、祝家公司的生物制药最近做得很好,都是聚会的理由。
几个家庭都带了孩子,春暄也照祝胜的要求来了。
春暄在祝瑜的旁边坐下,中间隔了个祝瑶。
祝瑶同她打招呼,“春暄,好久不见。”
两人离得近,春暄完全不能当做没听见而不理会人家,微微笑着,道:“嗯。”
“你最近在忙什么?”祝瑶偏着头小声问她,又道:“我约你玩,你一次也没理我。”
春暄垂眸,说:“裴利昂生病了。”
祝瑶有些惊讶,她知道裴利昂对春暄很重要,问:“严重吗?”
春暄笑了笑:“现在好多了。”
祝瑶想了下,记得有个朋友家有宠物医院,说:“要是有需要,你可以找我,我有个朋友了解这些。”
出于礼貌,春暄应下了,说:“好。”
饭后闲聊,祝胜说起春千山和江湖白刚来京城的那段日子,春暄不曾听过,她只知道比这往后许多的事情,春千山夫妻在祝家帮助下在研究所站稳脚跟的事情。
认真想想,她并不十分了解春千山和江湖白的过去,他们也太忙碌,没机会提起。
祝胜笑笑,脸上的皱纹挤成沟壑,无法磨灭、填平的痕迹,时间经久刻下,对每一个人都平等、无情,说:“那个时候还没有暄暄呢。”
“年轻人先成家后立业,讲的是家庭稳定相互扶持,可小孩子哪里好养?那个时候碰到你父亲,从研究所出来,就他一个人灰头土脸,分明北京的实验室一点尘土都没有,还能弄得灰扑扑的。”
祝胜笑哈哈,拍了拍江湖白的肩,“后面才好了些,从许宁那知道你们是西南那边来的,那么年轻,就决定了一生为国家奉献,我当时就和许宁说要和你们相互扶持,不要寒了年轻科学家的心。”
“一晃就那么多年过来了。”
许宁闻言笑了笑,转了转手里的茶盏。
江湖白到如今鬓角斑白,梳起的浓发里白纷纷一片,看着是灰白的一头了,瘦长的脸几分朴素、几分精干,却没有这个年龄事业成功家庭圆满的松懈,笑着应下,“确实,不经意就那么些年了。”
祝瑜在一旁泡茶,斟茶时手腕银镯滑落衣袖,移动间碰到案上文竹旁的一小盏青苔。粉彩炉里小小一块泥土,被人丢到热水旁,难为它还碧绿绿的装扮,表层的泥上也盖得绿意浓浓。清脆碰撞,玉石相击声,春暄看过去,一眼挣不脱,看了又看。
这是再平凡不过的青苔,在少人踏足的地上生长。环境好时长出来,稍微不好又枯黄死去。却被慎重地栽在清代的古董里,不再是当初从慈恩寺里拿来吃斋饭的粗糙瓷碗。这是春暄送给祝瑜的,在上慈恩寺的山路旁,每一次经过,春暄都十分关注,后来问过法一,移植了一些。
可是又偏偏将它养在热茶水旁,叫人担心溅起的茶水烫到它。
春暄认真看着,已经在想带走它,却突然感到腿上被人蹭了蹭,她低头去看,看到祝瑜穿西裤的腿,修长笔直,带着点锋利。他翘着腿,一面泡茶,一面不经心地拿小腿蹭蹭春暄的腿。
祝瑜坐茶桌的主人椅,祝瑶坐他旁边的位置,挨着烧水壶,往左走是祝胜、祝胜的学生,春暄挨着春千山,刚好正对着祝瑜,她的左手边坐和她同辈的同龄人。
春暄往椅子里坐了点,但茶桌实在不宽,祝瑜的腿又太长,依然被碰到。祝瑜擡眼看她,似乎带着点笑,往她的杯子里添了一盏茶,热气袅袅升腾,蒸到春暄眼前,朦胧两人之间的距离。
夜深了些。
祝胜起身,佣人扶着他进了一楼的房间,讲得意兴阑珊,摆摆手叫学生们早点回去。
等长辈都起身了,春暄很快站起来,脸上染着嫣红。
春千山拿手背摸摸她的脸和额头,问:“不舒服吗?”
春暄转过身,没再对着茶桌,说:“不是。”又碰了碰似乎在发热的红嘴唇,说是茶水太烫。
一起人都站起身,旁边几个佣人预备着送客、收拾,祝瑜一个人还坐着,细细地品刚泡好的一壶茶,好像春暄的去留和他无关。两张金丝楠木椅子对着,隔着一桌的距离,好像远,又好像恰到好处的近,是独自坐在主人椅上,对面空无一人也觉得刚走的人还在的感觉,倒茶时有距离而疏离地触碰。
春千山牵住春暄泛凉的手,摸到纤细手腕上也是透着冷的,只以为春暄真是被茶水热到。春暄感受到粗糙的沟痕,母亲的手比自己的还小,未包得完,尽力地握住,将手心的痕迹变成最贵最软的蚕丝包裹春暄残缺的心脏,试图完整缺块。
很温暖,是胆小、孤独的春暄最欲望的东西。
从祝家院门前的大道下山,一路盘曲,天空挂着的星星显得很低,好像从车窗伸手出来就能够到似的。星星又同浓稠的黑一起显得全是深夜的冷,清冽得刺骨,像祝家人身上挥不去、藏不住的疏离,说什么话、做什么举止都和人隔着一层膜似的。
往平常人住的地方开,是烟火暂歇的冷清,总会再热闹起来,且太阳升起来时最是繁盛,会吵得人不嚷嚷两句就不像里头的人,不一起热闹就会落入寂寞。
三人一齐上楼,春千山牵了春暄的手走在前头,问道:“晚饭吃饱了吗?现在饿不饿?”
春暄刚才除了下山间大道时看了会儿星星,一路上都在睡觉,头歪得枕在春千山的肩上,右手被春千山握着。她因此没和春暄说上话,只和江湖白对视几眼相笑。
春暄一面往台阶迈步,一面说:“不怎么饿,当时吃饱了呀。但是现在想吃妈妈煮的馄饨。”
到了台子上,在后头跟着的江湖白越到前头,掏钥匙开门。
春千山摸了摸春暄的肚子,平平的,笑:“那就吃了馄饨再睡。”
春千山知道,春暄在外人家里永远待不惯、很拘束,许多人说小孩太拘着小家子气,一伙人面前、场合大一点,就说不出话来,不成样子。春千山同春暄一起在祝家的日子不多,可只要有其他客人在,五次有三次能听到这种话。
其实,春暄倒不是话题中心,祝家的客人都是长辈,聊聊艺术、学术,加上春暄在角落安静坐着,还有其他家的小孩在,话题落不到春暄身上。只不过许多客人话到末尾总要提春暄两句,春暄多是说“不知道。”诸如,有人问:“春暄是吗?钢琴弹了那么久,攒出点名气了吗?”“钢琴最贵的是哪个牌子呀?你用的哪架?我看看给我家的买一台。”“你最喜欢哪个钢琴家?”
伴随着很多为什么。有些春暄知道的,回了两句,这话就揭过去了,没几个人记得,问的人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