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海上仙山
芃芃洗漱穿戴得当,今日是她负责山苑的洒扫。
辰初,她准时端起盛满清水的铜盆,侧着身,一肘顶开甲字一号房。
沧沄的弟子寮极简,每间只设三张轻便竹榻,榻边立一竹柜,塌前配矮桌与蒲团。
她随机挑了右手边的那张桌,小心翼翼将铜盆放下,抓起搭在肩上的抹布浸湿,拧个半干,擦掉桌上浮尘,而后起身行至塌前,照常要将竹榻也擦拭一遍。
谁知抹布都伸出去才后知后觉到,本该空空如也的榻上,竟悄无声息地鼓起个圆圆的大包来。
她不防备,当即低呼一声,又一把捂住嘴——弟子寮禁止高呼。
“大包”并未被她惊扰,原地蠕了蠕,锦被松开,从缝隙里,缓缓漏下一束瀑布般的青丝垂在榻边,发丝柔软,黑亮如藻,还飘出一股沁人的花香来,芃芃看了一眼地上晃动的影子,是人。
她心下诧异,蹑足向后退,退到大门外再三确认那挂在门扇上的木牌,是山苑甲字一号房没错。
没听说有人要住进来啊……且,就算是来了新弟子,卯正的晨钟一响,四峰九峦的蚂蚁都要跟着抖三抖,怎的还有人敢不起床,不怕误了早课?已近庚申,戒律长老的脾气也随之暴涨,沧沄上上下下,谁不夹着尾巴做人!
念及此,芃芃壮着胆子,重回榻前,隔着被子拍了拍那“大包”。
许久,里头才有了动静,大包缓缓舒展成开成细细长长一条,被子一寸一寸被拖下去,从边缘露出一双惺忪睡眼。
浓密的睫迟缓地抖动几下,轻轻掀起,那人在被子里打了个哈欠,光落进湿润的琥珀色眸子,里头逐渐聚起神采。
四目相对,看清彼此,那人瞳孔骤然一缩,眼睛快速眨了眨,又迅速避,认生似的。
见他久久不动也不出声,芃芃便好心提醒他:“辰初已过,你再不去早课,怕是要被罚了。”
他这才回过神,将被子拉下去,露出整张白净的面庞,冲她温然一笑。
芃芃也不自觉跟着他咧开了嘴,傻笑半天才想起自己杵在这不合适,便端着水转身:“我先去隔壁打扫。”
*
送走洒扫童子,春昙抻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们今日淩晨才从淩波镇赶回沧沄,又是赶海又是野炊还御剑飞了许久,早已体力不济,可被海水泡过的发梢又腥又涩,还粘着细小沙砾,他们泡在汤泉里前前后后搓了个把时辰才彻底洗净,躺下时,天都快亮了。
还是困,可方才被陌生人这么这么一吓,他也放不下心补觉,干脆掀开被子,穿戴整齐,迷迷瞪瞪推门出去,蹲到门前的叠水溪旁,鞠了一捧溪水扑在脸上,透心凉,人瞬间就清醒了。
昨夜太黑,他这会才将住处看明白。
砖瓦砌成的排屋,青瓦灰墙,极简回纹窗,一排九舍,一舍容三人住,从甲字到壬字共九排,满打满算,能宿二百多弟子,可据洛予念昨晚描述,这山苑已百多年不住人。
“沧沄人丁最盛的时候,内门弟子近百,外门弟子近千,原本的山苑和海苑不够住,还加盖了一座虹苑。”洛予念带他从海苑经过,往更高处一指,春昙用力盯了半天,只看到黑暗中的树影婆娑。
“现在没了。”洛予念笑笑,牵着他过桥,“天地灵气日渐衰竭,尤其是近三百年,再没大能从玉虚破镜,化神大罗的记载,飞升好像就是一场幻梦,人们对修仙也没什么执念了。”
春昙回头看了一眼,海苑建在崖边不远,哪怕是夜深,不见山川光景,单那明月高悬,清晖碎在波涛间闪烁的样子,就足够美,怨不得荒废的是山苑。
“如今,沧沄外门弟子统共一百出头,一个海苑都住不满,前任掌门便做主拆掉了最大的虹苑,种了一批药材。可能再过些年,这里也要拆。”他们步入山苑,房舍门前草木蓬勃而有序,石阶一尘不染,看样子是日日有人费心打扫维护。
外门才一百多弟子?
春昙诧异道:“可,沧沄不是号称千多门人吗?”
洛予念随手推开第一间,一扬袖,桌灯亮起:“是,但这其中大多是连开窍引气都做不到的弟子。若年过弱冠,或入门四年依旧无法开窍者,便不留在山上清修,都安顿在山脚下的落泉村,除了每日练剑强身之外,读书,农耕,饲养,纺织,他们其实与凡人别无二致。”
春昙不解:“既无法入门,那为何不回乡,非要留个沧沄弟子的名头么?”
洛予念一边摘下他背在身后的行囊,摩擦到他发丝时,敏锐地察觉到无声落下的几粒沙,想了想,又扣住他手,带他起身向外走。
“有些无家可归,更多是儿时被弃在山下的。还有些出身贫寒,回去也没什么出路。且,沧沄不论弟子出身与天赋,既愿一心向道,何必在意修为深浅,天生我材必有用。那些剑法精妙的,去剿过山匪,善岐黄之术的,常在附近为凡人村庄赠医施药,剩下的,平日里忙着打点山上这些弟子的吃穿用度之外,还兼顾囤粮。十多年前的大疫,附近数万计的百姓,都是靠仙门送去的赈济粮渡过难关。”
如此看来,仙门也并非一无是处,只不过,藏污纳垢罢了。
春昙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心情有些复杂。
回过神,已身处私密汤泉边。
月下水汽氤氲,春昙蹲在泉边伸手一摸,竟是热的。
洛予念三下五除二褪去他的衣服,拽他浸入水中,绕到他身后帮他一起搓洗发梢。见他好奇地四下张望,洛予念示意他屏息,一把揽住他,带他潜下水底。
底部石缝涌水处,悬浮着一只不过掌心大的琉璃香炉,半透明的炉膛中似有火光,明明灭灭。
春昙一口气憋不住,率先上浮,喘匀了才问:里头放了什么?
“半根朱雀冠羽,上头燃着南明离火,不会熄。”
春昙靠在石壁边,回头扫了一眼装着衣衫的篮子,喃喃道:执明境、御龙剑、朱雀冠羽……四圣兽遗留的上古神器,三件在沧沄啊……
洛予念笑笑:“祖师爷云游四海,搜罗宝物是他的兴趣,可惜好多都遗失了。”
热水泡得人骨头都酥了,春昙懒懒蜷在泉中愈发不想走动,最后是被洛予念御剑送回榻上的。
昏昏欲睡之际,依稀听到仙君丢下一句:“乖乖等我。”
不说在哪里等,也不说等多久,这会儿阳光都耀眼了,人也没回来。
在石阶枯坐半个时辰,春昙百无聊赖,支着下巴看那小道童进进出出打扫完两排屋舍,实在等不住,便决定自己走一走。
险峰幽谷,壮美磅礴,让他尤为喜欢的,是这里干爽的空气。没有漫山遍野的雾,也没有遮天蔽日的浓云,所有的景在阳光下都格外清晰干净,连天都蓝得透彻,站在崖边,能眺出好远,巨浪轰然拍击着礁石,碎成几丈高的泡沫,纷飞落下洁白如雪。
他记得昨日洛予念说过,观海听涛要去听澜阁来着……可,这流霞峰如此之大,三面皆环海,听澜阁该往哪个方向去?早知如此,方才离开前,该向那个小童子问清楚才是……
“这位公子。”
春昙一惊,循着声抬头,头顶的山壁上横出一棵古柏,树干上竟有人趺坐,想是在此修炼。